楊金梅
(浙江外國語學院中文系,杭州310012)
一
對楊廣的評價歷來以否定為主,尤其在各類文藝作品中,楊廣無一例外地被塑造成昏庸殘暴的形象,其銳意進取和英明卓識的一面總是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事實上,“在中國的帝王中,他決不是最壞的,從他當時的背景看,他并不比其他皇帝更加暴虐。他很有才能。”[1]楊廣的才能不僅體現在政治上(盡管是以失敗作結),他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尤其不能忽視。僅就文學而言,楊廣詩歌無論思想內容還是藝術成就,都能獨領其時之風騷。
楊廣詩歌題材廣泛,尤以邊塞詩成就最高。清人沈德潛曾言:“隋煬帝……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之候也。”[2]“鏗然獨異”的特點與楊廣的個人經歷不無關系。楊廣一生南下江都,北巡塞外,西出玉門,東至遼東,足跡遍布天下。數十年縱橫南北的征戰生活培養了楊廣雄豪的性格與不屈的意志;意欲有所作為、成就隆盛功業的心理則促生了他非凡的膽識與氣魄。楊廣的邊塞詩也因此體現出質樸、剛健的特色。大業三年,楊廣出征遼西,途徑長城時創作《飲馬長城窟行》,內容充實,感情飽滿,在內容、結構甚至語言上都有開創之功。本詩以及盧思道《從軍行》的出現基本上結束了南朝邊塞詩程式化的構思方式,標志著邊塞詩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楊廣生于朔方,受文化傳統的影響而形成尚勇、尚剛的審美心理。這樣的文化背景加上獨特的個人經歷,使楊廣詩歌蘊涵有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略無浮蕩之氣,即使是“雖蒙鞲上榮,無復凌云志”(《詠鷹詩》)的感嘆之中也透露出激昂的情感。作為一位自負其能且終踐帝位的王者,楊廣詩中流露出的雄心與霸氣進一步強化了詩歌的剛健風骨。以《望海》為例,這首詩無論在題材還是風格上都與曹操《觀滄海》有相似之處,但曹詩表達的主要是對自然乃至宇宙的探尋,《望海》則是在寫景之中寓含了統馭天下的豪情。
楊廣詩歌不惟保存了北朝詩歌剛健、質樸的傳統風格,同時能夠借鑒和吸收南朝詩歌注重審美性的藝術成就。在對待南方文學的問題上,楊廣的態度無疑是進步的,他既不像早期的北方文人那樣僅限于單純的模仿,也不似同時期的“正統”文人或軍事貴族出身的統治者那樣視南方文學為亡國之音而一味加以排斥。楊廣對南方文學懷著傾慕而冷靜的態度,這可以從他與南方文人的交往中得到印證。楊廣與南方文人的關系同建安時期曹氏兄弟的情況比較類似,雙方的交往雖然帶有一定政治色彩,但文學興趣本身顯然也是影響雙方關系的一個重要因素。史書上多處記載有楊廣與“王府學士”之間的文學活動。如:“帝常自東都還京師,賜天下大酺,因為五言詩,詔胄和之。其詞曰:‘……帝覽而善之’,因謂侍臣曰:‘氣高致遠,歸之于胄;詞清體潤,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推庾自直。過此者,未可以言詩也。’帝所有篇什,多令繼和。”[3]這一段文字內容頗為豐富,不僅提到楊廣與王府學士之間頻繁的文學交往,還說明這類活動的質量很高,非一般歌舞侑樽類活動可比。檢索隋代詩集可以發現,在“王府學士”現存詩歌中,幾乎都有與楊廣來往、唱和的作品,包括楊廣的賜詩。考慮隋代典籍散失嚴重的情況,現存作品應該只是實際數量中較小的一部分,據此可以想見當時楊廣與王府學士之間的文學交往是如何密切,以及這種交往對于楊廣創作的影響。楊廣不僅要求王府學士們繼和己作,而且還能虛心聽取他們的批評意見。《隋書》人物傳中“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4]、“王以師友處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潤色,然后示人”[5]之類的記載非止一處。這些資料不僅表明楊廣對于南方文人的足夠尊重,更顯示出楊廣對于南方詩人創作取向的信任與趨同。
在與南方文人的交往過程中,楊廣的詩歌逐漸呈現出“南方化”的藝術傾向,風格清俊、意境優美、意象精致、注重細節。如其《夏日臨江岸》一詩,語言清凈,造境明澈,置諸謝眺、何遜集中也不遜色。與大多數北方詩歌相比,楊廣詩歌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善于描狀繪景,在精于刻畫這一點上,楊廣甚至已經超過了他所學習的對象,能夠自覺地將其他種類的藝術技巧和詩歌的表現技巧結合起來,從而取得更為完美的審美效果。“平郊送晚日,高峰落遠陰”(《謁方山靈巖寺》)、“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這些詩句運用了視覺藝術的表現技巧,選取典型意象,用白描手法,寥寥幾筆,境界頓出,已經是非常典型的“詩中有畫”了。即使是在以質樸為特色的邊塞詩中仍能發現作者對于藝術形式的注重,如《白馬篇》:“征兵集薊北,輕騎出漁陽。沖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湯。塵飛戲鼓急,風交征旆揚。轉斗平華地,追奔掃大方。”描繪了從出征到戰爭結束的過程,在急促的時空變化中展示了戰爭的激烈和戰士的風發意氣,夸張的筆法為全詩染上了一層浪漫主義的色彩。由于藝術技巧的廣泛運用,楊廣的詩歌風格更加豐富多樣,也使得楊廣的詩歌成為這一時期詩歌創作水平的代表。
與之前北方作家學習南方文學完全流于模仿的情況不同,楊廣在接受南方文學影響的同時并未喪失自己的創作立場。前文提到過一段楊廣的文學評論:“氣高致遠,歸之于胄;詞清體潤,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推庾自直,過此者,未可以言詩也。”[6]顯然,“氣高致遠”、“詞清體潤”與“意密理新”都是楊廣推崇的好文章的標準。但需要指出的是“氣高致遠”實際上是當時南方文學普遍缺乏的特質,楊廣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在實際創作中,楊廣對于南方文學采取了揚棄的態度,既學習其細膩入微、言辭婉轉的表現技巧,同時又保持了北方文學格高致遠、氣體闊大的本色,故其詩能于秀雅中透出剛健,于嫵媚中顯出清新。如,“月影含冰凍,風聲凄夜寒”(《冬夜詩》)、“鳥擊初移樹,魚寒欲隱苔”(《悲秋詩》)、“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燈夜升南樓詩》),此類詩句,雖經精心鍛煉而不掩素樸之質。其《晚春》詩在藝術處理上借鑒了齊梁詩歌的表現技巧:描寫細膩,生動傳神,在內容上卻保留了北朝詩歌感情真摯、深厚的特點。沈德潛稱贊煬帝詩“能作雅正語,比陳后主勝之”[7],正是基于楊廣詩歌對于形式、思想內容和審美素質的整體把握而言,而不僅僅是片面地強調詩歌的形式美。
最能體現楊廣詩歌內容與形式完美統一的莫過于《春江花月夜》(其一)了:“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本詩雖然篇制短小,但造句精雅,表現入微,音律方面也具備了較高的藝術水準,給讀者提供了巨大的審美空間,對初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詩在意象、意境、主題、感情等方面的構思都有一定影響。這樣的創作順應了詩歌的發展潮流,初步實現了“合其兩長、去其所短”的要求,已有初唐詩歌之先貌,甚至是中唐佳境了。
楊廣的生活不僅有戎馬倥傯的一面,也有尋芳逐勝、流連風雅的一面。與邊塞題材的質樸性相比,記游類題材的作品更能體現楊廣成熟的創作技巧:對偶工整、音韻和諧,尤其是善于通過刻畫景物和營造意境來表現創作主體的情感,體現出清新素樸、嫵媚秀雅的審美風格。如作于即位后不久的《早渡淮》,全詩對偶工整,音韻諧暢,內容張弛有度,風格清新、健雅,體現出成熟的藝術技巧。楊廣在揚州度過了重要的青年時期,晚年基本上也生活在揚州。因此,這類題材的詩歌很多是描寫江南風物。如“風亭芳樹迎早夏,長皋麥隴送馀秋。”(《江都宮樂歌》),貌似平淡的語言中透出不一般的韻味,意境疏朗有致,且音律諧暢,置于唐人詩中也毫不遜色。再如“天盡宿云卷,日舉長川旦。風灑林花落,逶迤風柳散。孤鶴近追群,啼鶯遠相喚”(《舍舟登陸示慧日道場玉清玄壇德眾》)、“黃梅雨細麥秋橫,楓葉蕭蕭江水平”(《江都夏》)、“平郊送晚日,高峰遠落陰。……蟬鳴秋氣近,泉吐石溪深”(《謁方山靈巖寺詩》),這樣清新自然的語言、精巧空靈的意境在北朝詩歌中是難得一見的,而與唐初王績、盛唐王維的詩風頗有相似之處。有一些表現南方風光和風俗的樂府詩,如“雨從天上落,水從橋下流。拾得娘裙帶,同心結兩頭”(《江陵女歌》)、“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泛龍舟》,從題材構思到語言表達都體現出民歌活潑俏皮的特點。
據《隋書·樂志》記載,楊廣即位后即召集一大批樂工,創制新聲,如《萬歲樂》、《藏鉤樂》、《七夕相逢樂》。為了配合這類新聲,“煬帝大制艷篇,辭極淫綺”。楊廣現存詩歌中有一些作品,如《錦石搗硫黃》、《喜春游歌》大概就是這類為了配合音樂所作的歌詞。這類純粹的應歌之辭不免脂粉氣過濃而內容淺薄,如,“步緩知無力,臉曼動徐嬌。錦袖淮南舞,寶襪楚宮腰。”(《喜春游歌》之二)純粹描寫歌兒舞女的嬌媚可人,思想內容均乏善可陳,但與南朝宮體詩相比卻較少淫靡氣息,而多了一份雕琢的用心,仍然可以看出作者精致的構思。這一點當與其文化背景中固有的北方氣質有關。
二
隋代統一以前,南北雙方的文化交流始終沒有間斷。早期的文化交流規模較小,主要是通過使節或是政治逃亡者的口頭傳播以及少量的書籍傳播。梁代的滅亡客觀上加速了南北雙方的文化交流,不少南方文人由梁進入西魏、東魏,加速了南方文化在北方的滲透。而對于那些由南入北的南方文人來說,生活環境的改變對其文學觀念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在新的文化情境中往往能夠自覺地吸收北方詩歌中的優良因子,客觀上同樣也加速了南北詩風的融合。
楊廣之前,融合南北詩風較為成功的詩人有庾信、王褒,同時代而稍早一點的有盧思道和薛道衡等。庾、王的特點是將深刻的思想內容和飽滿的感情充實進南朝詩歌華美的外衣里,帶有一定的反思性質;盧、薛的特點剛好相反,是在自身質樸、本色的詩歌里增加了南朝詩歌擅長的審美因素。作為同樣出身于北方的詩人,楊廣融合南北詩風的特點更加接近盧、薛二人。
楊廣早年作品的面貌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隋書·柳(上“巧”下“言”)傳》明確提到“初,王屬文,為庾信體”,說明楊廣早年的文學風格主要受庾信影響。庾信去世時,楊廣已經十一歲,在庾信詩歌大受推崇的時候,出身貴族且年幼即好學的楊廣完全有可能接觸過以“庾信體”為代表的南方詩歌,并且受到過“庾信體”風格的影響。①如果說,學習“庾信體”只是楊廣對于南方文風的單純模仿,那么通過王妃蕭氏,楊廣則完全有可能全面了解南方文化。蕭氏為后梁明帝蕭巋之女,貌美性婉,才華卓越。楊廣十四歲納蕭氏為妃,這時他對南方文學已經有了一定了解,在此基礎上又受到“有智識,好學,解屬文”[8]的蕭王妃的影響,進一步提高了他對南方文學的熱情。②陳亡后,楊廣取代秦王俊接任揚州總管,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南方生活。揚州是江左文化中心,“揚州總管”之任為楊廣提供了一個全方位接觸江左文化的機會,又因為遠離皇都,楊廣甚至也不必再行矯飾。在此前后,楊廣身邊逐漸形成了一個以南方文人為主的文人集團,史稱“王府學士”。“王府學士”的共同特點是出身江左世家,學識淵博,所謂“學涉稽古,文詞辨麗”[9],入隋后境遇窘迫,在仕途失意的時候憑借文學盛名受到楊廣禮遇。“王府學士”既然是憑文學才能得到賞識,那他們的文學觀點、創作風格必然會對“好學,善屬文”的楊廣產生影響。
關于楊廣的詩風,《隋書》中有兩處不同的記載。《隋書·柳(上巧下言)傳》:“初,王屬文,為庾信體,及見(上巧下言)以后,文體遂變。”《隋書·文學傳序》:“煬帝初習藝文,有非輕側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兩處記載同時提到楊廣的文風經歷過一個前后變化的過程,但在變化的內容和時間上,兩處記載似乎存在著抵牾之處,需要加以辨明。
《柳(上巧下言)傳》記載表明,楊廣早年曾受庾信體影響,傾向于惻艷、清麗的文風。柳顧言于梁亡后(587年)北入長安,見楊廣約在平陳前后這段時間。大約正是這一時期楊廣的詩風由“輕惻”變為“典則”。《隋書·文學傳序》的記載與前一段記載在時間上有不合之處。兩處記載中都有“初”字,但含義顯然有別:前一個“初”已經可以明確為“庾信體”流行的時代,是在楊廣成年以前。后一個“初”應該晚于前者,很有可能就是指楊廣初見柳顧言的時候。此時,楊廣剛剛二十多歲,在柳顧言“典則”文風的影響下,發出“非輕側”之論是有可能的。厘清了時間上的問題,詩風變化的過程也就迎刃而解了。
導致楊廣詩風變化的原因大約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平陳前后至開皇二十年對楊廣而言是一個重要時期,楊廣的才能逐漸得以展示,政治上春風得意,其個人野心也在醞釀之中。這一時期,楊廣結交了大量文人,包括柳顧言、諸葛潁、虞世南、王胄、朱瑒等江南名士。其中,柳顧言對楊廣的影響最大:“王以師友處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潤色,然后示人。嘗朝京師還,作《歸藩賦》,命(上巧下言)為序,詞甚典麗。”楊廣甚至曾命匠人刻木偶以像柳,“每在月下對酒,輒令宮人置之于座,與相酬酢,而為歡笑。”楊廣既然如此青睞柳顧言,受柳詩風影響是很自然的事情。其次,楊廣既有奪宗之意,那么,在奪取太子之位以前,也不得不考慮到文帝的好惡。文帝從政教的立場出發,排斥華艷文筆,楊廣自然也就投其所好,文風“典則”了。再次,楊廣畢竟生于朔方,骨子里蘊涵著北方文化的因子,傳統的“詩教”、“樂教”理論對他仍然具有一定影響。《隋書·音樂志下》記載了時為太子的楊廣曾上言:“清廟歌辭,文多浮麗,不足以述宣功德。”于是,命柳顧言、虞世基、許善心等重新創制雅樂歌辭。即使是在“一變其風”之后,楊廣的部分作品依然保持著傳統文化中固有的質樸因子,對當時的文學創作產生了積極影響。最后,從平陳之役到即位以前,楊廣指揮了多次重要戰役,對江南地區的治理主要也是由楊廣完成。社會生活的日益豐富極大地開闊了楊廣的視野,豐富、充實了詩歌創作的題材和內容,對詩歌風格自然也會產生影響。以上幾點是促使楊廣發表“非輕側之論”的主要原因。
不過,楊廣終究是一個生活腐化、追求聲色之娛的人,即帝位之后不必再行矯飾。于是,出現了“暨乎即位,一變其風”的現象。由此看來,楊廣的文風大致經歷了這樣一個變化的過程:幼年時期,受“庾信體”的影響,有追求輕側、綺艷的傾向,但未必形成了穩定的風格。成年后,受個人經歷以及傳統詩教觀念的影響,形成了典則、雅正的詩風。即位后,對聲色、物欲的過度追求又導致其詩風帶有輕佻、艷冶的傾向。
需要指出的是,關于楊廣的詩風,并不能絕對地分為上述三個階段。一方面,現存的詩歌已非全部,并不能反映楊詩風格的真實面貌。其次,任何一個詩人的詩歌風格都不會絕對統一。即以杜甫而言,既有沉郁頓挫的總體特色,也不妨偶爾有狂放激烈的一面。這一點上,楊廣的表現可能得格外明顯。在公開場合,他的詩可以典則、雅正,私底下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情況。我們看到,楊廣即位以后,“大制艷篇,辭極淫綺”[10],但是,“其《與越國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擬飲馬長城窟》,并存雅體,歸于典制。”所以,在看待楊廣詩風發展的問題時,不能過分膠著于《隋書》的記載。
三
楊廣的文學貢獻首先體現在文學創作取得的成就上。楊廣是隋代詩人中現存作品較多的一位,將近40首。這些詩歌題材豐富、風格多樣。就前者而言,凡是之前出現過的題材在楊廣詩歌中幾乎都有涉及,尤其是邊塞題材和寫景題材的作品,蘊含了高度的藝術技巧和深厚的情感力量,使人讀后往往產生想見其人、想見其景的藝術效果。至于風格,則既有南朝詩歌的綺麗清俊,又有北朝詩歌的質樸剛健。楊廣今存詩歌除了少數“意在驕淫”的作品,大多是“并存雅體,歸于典制”。在南北詩風融合的歷史進程中,楊廣的創作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段落。
楊廣的另一個身份是封建帝王。在其當政前后的30多年時間里,楊廣憑借這一特殊身份通過多種途徑和方式影響著當時的文學發展。這是楊廣除了個人創作之外對于文學的另一個特殊貢獻。除了以政策、法令形式確立了重視文藝的文化發展路線之外,楊廣的文學影響主要表現為為南北詩人提供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交往空間。楊廣始終傾心于結交文采秀美之人,其執政后基本上改變了文帝時期壓制山東人的政策。治國方針的根本改變有助于安撫士人心理,從而有利于形成良好的文化氛圍,促進文化的發展。楊廣與關隴詩人也有密切交往,在楊廣今存的詩歌中有一首《賜牛弘詩》,據《隋書》牛弘傳記載:“煬帝之在東宮,數有詩書遺弘。弘亦有答。及嗣位,嘗賜弘詩云云。其同被賜詩者,至于文辭贊揚,無如弘美。”牛弘今存詩歌僅一首,即為應詔詩。煬帝另有《賜史祥詩》一首。史祥,字休世,朔方人,“少有文武才干”[11],曾跟隨楊廣南下平陳、北擊突厥。楊廣為太子時即與史祥有書信往來。在相對濃厚的文化氛圍中,詩人之間的文學交往較之前一階段稍見頻繁。薛道衡、柳顧言、王胄、諸葛潁等人今存詩歌中都有不少“應詔”“應教”詩;煬帝的《臨渭源詩》、《春江花月夜》以及《四時白歌二首》,薛道衡、諸葛潁、虞世基等人都有和作。這一時期的文學交往不僅只是圍繞在煬帝身邊,南北詩人之間的交往也較以前有所增加。楊素與薛道衡、薛道衡與許善心、許善心與牛弘之間都有詩歌往來或唱和。詩人之間的文學互動對于促進詩歌發展無疑是有益的。
毋庸諱言,楊廣在文學創作與文藝政策領域取得積極成果的同時,其追逐聲色的生活內容與偏于柔媚的審美取向對當時的詩歌發展也產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對于圍繞在晉王身邊的王府學士們來說,盡管較之以前有更多機會接觸北方文化,但由于楊廣本人對于江南文風的喜好,使得政治上處于依附地位的王府學士們自然失去了探索北朝詩風的理由。如果將楊廣與王府學士之間的交往與曹氏兄弟與建安文人之間的交往作一個比較的話,可以發現二者之間存在著本質區別:曹氏兄弟與建安文人的文學交往基本上是在平等的層面上展開,作家的創作個性不會因為政治上的依從關系而遭到取消。而楊廣與王府學士之間并沒有那樣一個平臺,雙方的交往幾乎都是以楊廣的興趣為中心。在這種情況下,文學的發展取向只能取決于主導者的個人興趣。從隋代建朝開始到隋文帝大業四年的23年間,詩歌的發展沒有能夠延續北朝后期文學漸趨融合的態勢,反而呈現出裹足不前甚至片面地趨同于南朝文風的狀態。這與江左詩人一味迎合楊廣之文學趣味有極大關系。在楊廣的影響下,江南詩人對于北朝詩風普遍缺乏應有的敏感。隨著楊素、薛道衡等北方詩人的相繼辭世,南北詩風的融合幾乎陷于停滯。從隋代后期一直到初唐,詩壇的創作主體基本上是以江南詩人為主,詩風少有變化。隨著初唐四杰的出現,這種局面才得以初步扭轉。
注釋:
①庾信詩風前后判若兩途,楊廣學習的“庾信體”應該是庾信前期的風格。理由如下:首先,庾信前期文風由于具有的明顯的“輕艷”特點而自成一體,“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庾信體”的稱呼本身就是指這類風格而言。其次,當時北方文人所稱賞的正是庾信前期輕艷、綺靡的文風。庾信由于“妙善文詞,尤工詩賦,窮緣情之綺靡,盡體物之瀏亮”而成為諸王學習和模仿的對象,如,北周趙國公宇文招“幼聰穎,博涉群書,好屬文。學庾信體。詞多輕艷。”可見,當時北方流行的庾信體就是那些以“輕艷”為特點的詩歌。
②楊廣受蕭氏影響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可以從下文的分析中略窺一斑:對于楊廣以次廢嫡取得太子之位一事,史家多謂為楊素之陰謀,其實蕭王妃的作用亦不可忽視。首先,蕭妃因為“頗知占候”而深得“雅好符瑞”的高祖嘉愛。隋文帝曾謂高颎曰:“晉王妃有神憑之,言王必有天下,”對蕭氏的偏愛、信任于此可見一斑。其次,由于文獻皇后“性尤妒忌”,不僅自己不欲文帝染指后宮,也不喜諸子寵愛姬妾。太子楊勇失寵與其內寵姬妾而招致文獻皇后厭惡有直接關系。而楊廣則“姬妾但備數員,唯共蕭妃居處”,由此博得了文獻皇后的好感。同一般的公主王妃相比,蕭氏無疑是一位有識見的女子。史載“蕭后初歸藩邸,有輔佐君子之心”,即后位之后,對煬帝失德之處亦每有規諫。由此看來,楊廣“唯共蕭妃居處”并不完全是為了討得文獻皇后的歡心,主要還是由于蕭王妃不僅貌美性婉,同時還頗具才華。是故,楊廣雖然暴虐,但對待蕭氏始終深于眷顧,“甚寵敬焉”。
[1][英]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47.
[2][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第72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3][唐]魏征,等.隋書·王胄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4][唐]魏征,等.隋書·庾自直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5][唐]魏征,等.隋書·柳(上巧下言)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6][唐]魏征,等.隋書·王胄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7][清]沈德潛.古詩源·卷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6.
[8][唐]魏征,等.隋書·后妃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9][唐]魏征,等.隋書·文學傳·史臣論[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0][唐]魏征,等.隋書·音樂志(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1][唐]魏征,等.隋書·史祥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