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之所以走紅,并非在于其展示了多少美味佳肴與山珍海味,而在于忠實記錄了尋常巷陌、普通百姓對于“吃”的理解和實踐。其中“古法蒸魚”、“古法醉雞”甚至“陜北黃饃饃”等鄉土食品的制作手法更是引發了不少觀眾,尤其年輕一代的好奇,而永遠敏感的商人們也趁機推出“古法烹飪”、“舌尖上的××”等系列肴饌,花樣百出地大賺銀錢。
無獨有偶,海外某電視臺近日也注意到了中國內地、香港以及臺灣等地對于“茶文化”理解上的差異。紀錄片中特意提到:中國內地商人受臺灣、香港等地影響,開始從日本大量回購宋元明清時期景德鎮等中國官窯用古法燒制的茶具、茶器,但對于真正的“古法茶道”卻知之甚少、白板一張。另外,臺灣、香港等地對“儒商”的扭曲追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拜金潮里裹挾的文化自卑。
魯迅早在《朝花夕拾》中就曾哀嘆北京風俗的沒落以及街頭吃食的不堪,說“比起江南點心的精致,似乎北平的一些古法已經失傳了”,他的兄弟周作人也基本持此觀點;而另一位文人梁實秋則在旅居各地的經歷中發現了河南開封的“古法瓦片魚”、山東青島的“古法煎餅卷大蔥”以及廣西梧州的“古法龜苓膏”等等,傳統手工醞釀的獨到的口味和美感讓“頗見過些世面”的梁先生感慨不已。
不過話說回來,盡管“古法”當下大行其道,但明眼人一望即知:比起真正的原生和自然,“古法”絕不是什么“古代文化精華的復興”,而不過是“環?!焙汀暗吞肌敝獾挠忠粋€新概念而已。換言之,這個新興詞匯并非意味著人們對美食和生活的認識有了多大的進步,而是因為這個詞本身更有“噱頭”——不但好聽、好理解,而且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文藝和人道主義。
人們懷舊、喜歡逝去的光陰、喜歡古物的深層原因是:希望打破因果關系的必然鏈。掙脫生命正逝去、一切不可挽回的無奈感。事物進程越快、因果鏈展現得越明確、資訊越爆炸的時代,懷舊的病就越重。然而,真正的“古法”絕不是古板、迂腐的“形有動作,心無好惡。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而是永遠和時代保持距離。
以《空谷幽蘭》一書聞名世界的比爾·波特在1972年離開美國來到臺灣,在一座寺院中“體驗生活”。崇尚中國“古法、古風”的波特剛開始是極不適應的,且只看到素食誦經的宗教表面。然而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他的筆下換成了這樣的描述:“天亮之前就起來誦經,夜晚聽鐘聲,一日三餐素食,一個房間,一張床,一頂蚊帳,沒有鈔票。如果我的腿太痛了,或者對禪墊感到‘深惡痛絕’的時候,我就讀書?!?/p>
“古”是什么,誰也沒見過。法即為形式,風就是風俗。宋代大儒如朱熹早就提倡“復古”,但從先生的私家筆記里可以發現:他對《詩經三百首》中記載的“戀愛古法”——男女夜奔——有著強烈的興趣,且絲毫不加掩飾。如此人面獸心、表里不一,怎么好倡導“太古之俗”的淳風?明朝袁宏道說得好:“圣,無時。無時者,古今一時。是以伏羲神農至今猶在?!?/p>
古之不存,法將焉附?“后現代”、“超現實”等漂亮詞匯,誰都可以拉出來使用、借鑒甚至凌辱一下,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故事新編”和“老瓶裝新酒”橫行的商業社會里,怎樣來表達、詮釋與演繹我們的內心與世界的關系?這是最重要的。烹制同樣一道飯菜,好比練習書法,你可以端莊正楷,可以從容隸書,可以瀟灑行書,也可以揮舞狂草。寫到得意處,散點亂筆如激揚風雨、鼓盆而歌——是故,找到古風的精神,比迷戀古法的形式更重要。
以超越時間的精神理解太古,可以為終古;以心靈狂飆的幻想比喻風俗,可以為風格——這才是真正純粹的古法與古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