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元二世紀至五世紀的歐洲,是古羅馬文明走向衰亡,基督教登上歷史舞臺的時代;是基督教徒放棄敵對,逐步融入古典文化氛圍,吸收、借鑒并改造古典文化知識傳統的時代;是基督教繪畫從簡陋的地下墓室踏進地上教堂的一個起步階段。在這一過程中,基督教繪畫通過借用異教傳統中的各種圖像和圖像功能,發展出了一個龐大的象征體系:一類象征符號和擬人圖像,一套基督、圣母、圣徒和動物的圖像。這種對圖像的重視和崇拜甚至讓基督教放棄了偶像崇拜的戒律。本文試圖從二世紀到五世紀基督教繪畫的研究入手,找到早期基督教繪畫中強化圖像的象征功能,弱化再現和表現功能的原因。
關鍵詞:早期基督教圖像;圖像;象征;《圣經》的象征性;基督教象征符號
1圖像與象征
依據古代的詞源學,圖像[IMAGE]一詞應該與模仿[IMITARI]的詞根有關。[1]可以說,圖像的原始意義中即包含了對自然的模仿或稱再現的功能表述,后來又引出了表現和象征的功能。其實圖像的這三種功能在圖像產生之初,就已具備了,例如,原始繪畫中的圖像究竟是一種自然的再現、情緒的表現還是圖騰的象征,很難說清楚。而對基督教繪畫來說,不管是再現還是表現,都帶有很強的象征意義。當圖像不是在傳遞具體或個別的概念,而是表現“信仰”、“奢華”、“智慧”等一般性抽象概念時,它們被稱為擬人像[PERSONIFICATION]或者象征(這里的象征不是按照卡西爾[Ernst Cassirer]①的意義來理解,而是一般意義中的象征,例如“十字架”、“貞節塔”)。[2]
象征一詞,源于希臘語的[SYMBOL]。它與希臘語中表示“聯成整體”或“合并”的動詞[ SYMBALLEIN ]有關。據說它最初指希臘人用于確保相互辨認的一種方法:兩位商人在分手前,把一片碎瓷片分成兩半,兩人各存一半。日后重聚時再把它們合攏[SYMBALLEIN],以作憑證。顯然,對外人來說這些碎瓷片無關重要;它們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它們的材料、顏色或形狀,而在于它們的意義。[3]可以說,早期象征含義中這種重視事物的內在意義的特性已奠定了象征意義日后成為圖像學研究主要內容的基石。雖然文藝復興回歸人性、再現自然的浪潮曾一度讓人無視象征作為圖像功能之一的重要價值,但隨著新的時代的到來,象征的價值又漸漸浮出水面。19世紀德國唯心主義的代表人物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在論象征時就指出,象征一方面是一種在外表形狀上就可暗示某種思想內容的符號,另一方面它又能暗示普遍的意義。他給象征規定了兩個方面的特征:(1)形象與意義的統一;(2)內在精神與外在形式的統一。[4]《韋氏英語大詞典》對“象征”一詞所作的解釋更加具體而便于我們理解:“象征系用以代表或暗示某種事物,出之于理性的關聯、聯想、約定俗成或偶然而非故意的相似;特別是以一種看得見的符號來表現看不見的事物。有如一種意念,一種品質,或如一個國家或一個社會之整體,一種表征;例如,獅子是勇敢的象征,十字路架為基督的象征。”[5]我們還注意到在詞典中與象征詞條意思最接近的就是徽志[EMBLEM],它可以說是象征的同義詞,在日常用語中這兩個詞經常被交替使用,而不會產生歧義。徽志可以是一種繪畫圖像、摘要或代表,它集中反映了一個概念(例如,道德、真理或寓意),或者說再現一個人,如國王或圣徒。徽志體現在一些具體、直觀的抽象概念中:一位神,一個部落或民族,一種美德或惡習。它是一個對象或對象的再現。[6]而象征只在一個特定的情境中起著符號[SIGN] ②的作用,如艾略特所說:“用藝術的形式來表達情感的唯一辦法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物’,換句話說,尋找一系列客體,一個情景,一連串事件,這些會成為那些特定情感的表示式。”[7]如果脫離了特定的情境,特定的象征意義就可能不再成立。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情境中,同一事物的象征意義常常是不同的。幾乎每個象征符號都同時擁有幾重意義,這些意義我們可以在原典中查到,可要在圖像分析中正確指出某個象征符號所對應的意義,需要一點運氣和正確的背景知識。這就像學語言時,每個單詞都能在詞典中查到幾種不同的意思,要找到一個適當的解釋,則必須聯系上下文。用一種詞義來解釋不同文章中出現的同一個詞,是不慎重的選擇,很可能大錯特錯。中世紀的許多原典特意討論了象征符號的意義,然而這些原典后來被當作詞典一樣濫用。比如獅子在原典中是勇敢的象征,在中世紀時被用作“基督復活”的標志,但在某些情況下,獅子還有“魔鬼”的意思。所以意義[MEANING]的多樣性與圖像象征研究的關系非比尋常。在D·E赫西[Hirsch]的解釋學里,意義指作品的原意,意味[SIGNIFICANCE]指由解釋者闡釋發揮的意義。意味是指意義與個人,或一種觀念、一種環境、或是任何可以想象之物之間的關系。[3]對中世紀的人來說,《圣經》就可以從這兩個方面去解釋,意義指的是它的字面意義,意味則是其中包含的象征意義及預示。
2《圣經》的象征性
早期基督教繪畫的主題都取自《圣經》中的情節,因此,基督教藝術中象征體系的形成,與《圣經》所具有的象征性有著直接的聯系。《圣經》是一部象征式、寓言式的作品,《圣經》本身亦可被理解為是上帝的再現,透過《圣經》親切生動的文字來窺見他的本質。上帝在《圣經》中常常被描述為運用象征性文字、符號,通過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向世人說話:或者以相同表現相同,或者以不同表現相同;選擇他所愿意顯現的形象,展示于世人面前,從而呈現一片燦爛朦朧的美或神秘這兩種特質。[3]在《圣經》的文字中隨處可見比喻、隱喻、象征、寓言等等含蓄的、非直接的表達方式。《路加福音》中詳細記載了耶穌所做的“撒種的比喻”、“用比喻的目的”和“解明撒種的比喻”。耶穌用比喻說:“有一個撒種的出去撒種。撒的時候,有落在路旁的,被人踐踏,天上的天鳥又來吃盡了;有落在磐石上的,一出來就枯干了,因為得不著滋潤;有落在荊棘里的。荊棘一同生長,把它擠住了;又有落在好土里的,生長起來,結實百倍。”;耶穌對門徒解釋用比喻的目的,說:“神國的奧秘只叫你們知道;至于別人,就用比喻,叫他們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明。”;耶穌最后向門徒解釋比喻的意義是這樣:“種子就是神的道。那些在路旁的,就是人聽了道,隨后魔鬼來,從他們心里把道奪去,恐怕他們信了得救;那些在磐石上的,就是人聽道,歡喜領受,但心中沒有根,不過暫時相信,及至遇見試煉就退后了,那落在荊棘里的,就是人聽了道,走開以后,被今生的思慮、錢財、宴樂擠住了,便結不出成熟的子粒來;那落在好土里的,就是人聽了道,持守在誠實、善良的心里,并且忍耐著結實。”[8]
埃米爾·馬勒曾說:“對中世紀的人來說,世界就像是一本具有雙重含義的書,而《圣經》就是打開這些奧秘的鑰匙。”[9]他們認為《圣經》中的所有內容既是真實存在的,也是象征性的。所以,要理解中世紀的圖像,首先要復興中世紀的觀念,重現中世紀對《圣經》的解釋。中世紀的解經法是幫助我們解讀《圣經》的一條捷徑。圣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The City of God]中說道,“《舊約》只是戴著面紗的《新約》,《新約》只是摘掉面紗的《舊約》。”[9]中世紀的人將《舊約》看作是對《新約》的預示。他們普遍認為《圣經》有四種不同的意義,即歷史意義,寓意意義,譬喻意義和神秘意義;歷史意義指示事實真相,寓意意義表明鑒于新約中的新約意象,譬喻意義揭示隱含在《圣經》文字中的道德真理,神秘意義,讓人窺視來世的神秘和永恒的至福。例如,耶路撒冷,其歷史意義是朝圣者朝見的一個巴勒斯坦城鎮,其寓意是戰斗(教會),其譬喻意義是基督的靈魂,其神秘意義是天國,是耶穌。[3]并不是《圣經》中的所有段落都可以從這四方面來解釋,有些段落只有三重含義,有些可能只有兩種解釋,有些只能從字面去理解。
3早期基督教圖像的象征符號
早期教會是反對用圖像來闡釋教義和再現上帝的,在他們看來,一尊雕像或一幅圖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圣經》中禁止的雕刻塑像和異教偶像。任何遭到禁止與迫害的宗教派別,最初都會巧妙地回避表現崇拜對像的原形,而創造一種外人無法識別的象征符號。與佛教一樣,基督教形象的發展也經歷了—個類似的過程,早期的基督教圖像和佛教圖像—樣都是神秘的象征符號,而以人形再現基督要過了幾個世紀的發展之后才出現,就像佛陀的形象一樣。的確,在早期基督教與早期佛教的象征符號之間,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性。由早期基督徒所創造出來的象征符號是抽象的而非具象的,有些純粹是文字,因為文字更為經久,而近似于永恒的上帝。[10]
早期基督徒可能是第一批將魚類圖像用作文字象征符號的人,在此之前,它們一直被人忽視。在異教藝術中,魚形圖像一直被用作純粹的裝飾圖案。它作為一個象征被基督徒所推崇,主要還是那句著名的離合詩句,“耶穌基督,救世主上帝之子”(希臘文:Iesous Christos Theou Yios Soter,英文:Jesus,Christ,Son of God,Saviour),由句中單詞的5個首字母組成的希臘單詞即魚[ICHTHYS]。因此魚的圖像被用作象征符號,代表基督的名字(左圖)。
與魚的象征符號同時期的另一種象征符號是雙十字輪軸符號(右圖),在船錨、斧頭、齒漁叉及符號之前,它被用作代替十字架。十字架[CROSS]在古代是一種處以極刑的刑具,是一種極為殘忍的處決方式。在古羅馬帝國,這種處罰被視為一種侮辱性的懲罰。因此早期基督教徒害怕受人嘲笑,害怕人們因為耶穌是死于十字架這一事實而放棄皈依基督教,都用一些類似的符號代替十字架。
希臘文乃是早期基督教的語言,在雙十字輪之后出現的符號就源于希臘文基督[ΧΡΙΣΤΟΣ](拉丁化的寫法是Christós)頭兩個字母XP的結合,將XP交織組成的符號是象征基督的符號。同時,還是一種變體的十字架。
十字架開始作為基督教的一個象征符號和標簽始于2世紀之后。J.F.赫斯特在其著的《基督教教會史》(1897年)中指出:“公元1世紀的基督徒既不使用基督受難像,也不使用任何樣式的十字架。”[11]直到3世紀早期,十字架與耶穌基督的關系才越來越密切。亞歷山大里亞的克萊曼特[Clement of Alexandria],堅定地使用[τ□ κυριακ□ν σημε□ον] (上帝的標志)來定義十字架,再三強調他的這種觀念早在《巴拿巴書信》中就有闡述。他指出《圣經·舊約·創世紀》第十四章十四節中提到的數字318 (在希臘文中記作ΤΙΗ)預示的是十字架和耶穌,代表數字300的希臘字母T是十字架中的那根橫木,代表數字18的希臘字母IH又恰好是耶穌[ΙΗΣΟΥΣ]之名的頭兩個字母。歷史顯示,古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在一場戰役前,看見在天上出現類似十字架的異象。自此之后,十字架被引入基督教作為信仰的標記。
早期基督教是嚴禁一切圖像崇拜的。這就產生了一個矛盾:早期的基督教徒,大部分來自社會的底層,知識文化水平極其有限,教會在向信徒傳道解經時若僅僅依靠語言和文字顯然是非常欠缺影響力與說服力的。教會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讓步,畢竟教會需要通過簡單易懂的圖像來傳播教義和教育信徒,信徒也需要通過這些包含教義的圖像感知基督的存在,獲得神的啟迪。由此,早期基督教藝術誕生了,它是各種表現方式的起源。將圖像視作一種書寫形式,為的是讓不識字者看懂,這種理論在早期教會中業已行成。教皇格利高里[St.Gregory the Great]曾說:“繪畫之于不識字者,就像文學之于能閱讀者,因為不會閱讀者,能從繪畫中看到、學到他們應該效法的典范;[12]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也認為圖像是有益的,可用于教育。奧頓的洪諾留斯[Onorius Di Autun]也說:“繪畫產生于二個因素,首先,它是未受教育的文學。其次,為了裝飾教堂。再次,為了使人憶起先人的事跡。”[12]于是,圖像被引入基督教中不是為了還原、再現上帝的形象,而只是暗示了其外形,起到一種象征或裝飾的作用,隱喻其無所不在。所以這些圖像都是平面化的,體現了基督教藝術中重視圖像的象征功能,輕視其再現功能及表現功能的狀況。而圖像之象征符號的選擇根植于一種心理意向,即要把觀念翻譯或轉變成圖像的愿望。在古典文明晚期,擬人和寓意的表現形式對基督教藝術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二世紀到六世紀的基督教藝術吸收了異教傳統中的圖像功能,并由此發展出了自己的象征體系:一類象征符號和擬人圖像,一套基督、圣母、圣徒和動物的圖像。如以抽象的符號來詮釋《圣經》,用四種不同的動物形象來做四福音書作者的擬人像,以鴿子象征圣靈,或以魚、十字架、羔羊、牧羊人來象征耶穌等等。公元五世紀至六世紀,這種對圖像的重視演變成對圖像本身的崇拜,成為神學界長期爭論的對象。
基督教在5世紀被普遍接受后,對信徒生活的各個方面均產生了重大影響。基督教作為一個世界性的宗教,對于借助視覺圖像模擬宗教氛圍,營造一種近乎真實的感受,深有體會。這使得宗教不再局限于一種虛無、空洞的假想,從而實現宗教的有效傳播。正如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對“作為一種文化系統的宗教”的諸功能的分析所示,他認為能夠看到宗教的“信仰現實”并實施她的儀式,是建構統一的世界觀的一種方式,這樣讓邪惡和苦難可以忍受。他寫到:“宗教觀與常識觀的不同在于……她超出日常生活的現實轉向更廣泛的現實,這種更廣泛的現實完善和糾正日常生活的現實。……而她與藝術的不同在于,她不是脫離對整個實在性的探究去精心制造假象與幻覺的氣氛,而是深化對事實的關切,并尋求創立徹底實在性的氣氛。正是這種‘真正的真實’感,成為宗教觀的基礎。宗教作為文化體系,以其符號活動通過揭示世俗經驗的不和諧性,產生、加強以至神圣化的,也正是這種感覺”。[13]
這樣,在基督教發展的早期,圖像媒介成為基督教傳播與信徒領受的有效方式,圖像成為解釋《圣經》的形式手段,圖像也成為《圣經》文本的象征,正如夏皮羅所說“歐洲大部分的視覺藝術,從古典文明晚期到18世紀,所表現的主題都是來自書寫的文字。畫家的任務就是把文字原典——無論是宗教文字、歷史文字還是詩歌文字——繪制成圖像方案”。[14]
注釋:①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提出的“象征”是一種符號學理論,他認為人類是符號的動物,文化是符號的形式,人類活動本質上是一種“符號”或“象征”活動。
②此處的符號[SIGN]與符號學[SEMIOTICS]的符號[SEMIOSIS]是兩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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