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如其人」義界,關于「書」字的解釋,東漢許慎(58~147)《說文解字》云:“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者,如也。”許慎以「如」字釋「書」字,但意義不明,而段玉裁注為:「如其事物之狀也。」采取「依類象形」之義。東漢蔡邕(133~192)則云:「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道出書法「抒情」的功能。唐代虞世南(558~638)<書旨述>云:「書者,如也,述事契誓者也。」則強調書法的「社會」功能。又唐代張懷瓘《書斷》云:“書者,如也,舒也,著也,記也,著明萬事,記往知來,名言諸無,宰制群有,何幽不貫,何往不經。”張懷瓘廣泛述說書法在「個人」與「群體」上的應用,認為書法可以表達思想、抒寫情懷、取名述事、記載歷史,乃至闡述萬有,非常實用,幾近萬能。綜上所述,「書」的意涵由原本著于竹帛之書,擴充至一切文字的記錄;而「書」的功能由擬狀造字至任情恣性,乃至屬詞記事、發揮義理。而我們要探討的「書」為「書法」,舉凡人表達思想、抒寫情懷、取名述事、記載歷史所寫之字,意即人所書寫之「書跡」,包含「線條」、「筆法」、「結體」、「章法」等各方面的樣貌,并欲透過自己的樣貌,探求了解其字性特征。「其人」即是指「創作、書寫者」的身心狀態,包括書寫者生理上的書寫狀態、健康狀況,以及心理上的個性、人生價值觀。而「如」字為「書」與「人」的溝通橋梁,使「書」與「人」二者獲得聯系。許慎《說文解字》釋「如」為:「如,從隨也,從女從口。」段玉裁引《白虎通義》云:「女者,如也,引伸之凡相似曰如,凡有所往曰如,皆從隨之引伸也。」「如」字本為「從隨」之義,其引伸義有二,一是「相似、類似」之義,一是「所往」之義,亦有「相應」之義。
綜合上述「書」、「其人」的解釋,與「如」的本義、引伸義,界定「書如其人」:創作者其書作所顯示之相,即其所呈現的種種書作特征,皆從隨、相應于創作者所具之個性、所習之技法等眾多因條件而產生,故創作者書作所顯示的特征,確實與其個性相應,而又相似于個性的風貌。換言之,凡人書寫的字跡風貌,當從其人的個性、身心狀態,而呈現類似于其人的個性風貌。
書法流動的筆跡,猶如生命的年輪,從過去帶來歷史之陳跡,于現在體會當下的存在,并給予未來無限的滋養,不斷延續其生命,葉秀山《說寫字》云:“書法藝術雖然是很古老的,但又是有生命力的,它不是古董(antiquity)它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因為所書「什么」,是因時而異,是「歷史的」,但「書」本身則始終為「是」,為「在」,總是現時的。”書法并非古董,其展現人類鮮活的生命,古而不衰,老而不舊,而所書寫的內容,雖因人與時代所異,但所書寫的精神一一我寫故我在一一以書寫展現生命的意義,卻亙古不變,在書寫當下,生命之脈動即在,我人即在!而我(人)乃身心合一的生命體,書法既為人所寫,即為身心共同創造的產物,故知書與人同以生命為體。吐納周流而不息,因此可以從人論,推衍文論、書論,闡述「由人及藝的身體思維」。又人的才性各有所趨,因此所寫的書跡亦各異,而且「書如其人」涵蓋「書性如人性、書體如人體、書相如人相」等義,我們便可從中觀察創作主體的個性與群性,意即書跡不單為人身心狀態的印記,亦是群體風格的呈顯,亦為整體時代風氣的展示,故以「書如其人之個性、群性、時代性」論之。然而書性風貌優缺互具,人的個性亦長短互現,若要達成「書如其人」的極致功夫,則須「由書人合一,藝進于道」入手。
1由人及藝的身體思維
古人全面觀察宇宙萬象,于「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原則下,確立類象同構、物我合一的渾化思維,因此不論是創造文字的觀物取象以立象盡意,抑或是經營生命的觀身踐形以安身立命,皆由外及內地試圖從象內有限生命,追求象外無限心性。爾后,人類從對自然生命的崇仰,回歸到自身價值的重視,以人的身心為據點,看待一切人事,諸如:相人之術、人物品藻、政治選舉乃至文藝活動。換言之,在心象內外互通之下,須理解「言德、性命、才性、文人、書人」的關系,并于心性上開展出「自然、社含」二種屬性,包括:氣質之性、情志之性、明智之性、道德之性、習養之性,逐漸形成多元豐富的整體思推。在心象合觀的作用下,人的身心狀態由內及外地展現于言語、骨相、文章、書藝上,換言即「文如其人」、「書如其人」。
而以身體思維為中心的書人關系,不僅展現于義理觀念之上,更具體的呈現于書學技法的傳習和書體與碑帖的臨摹上,舉凡武術、兵法、建筑、人倫相處、賓客應對、合唱照應、市人趕集、結交友朋、祭祀受享、優伶演戲等各種人情事態,皆能對書法創作有所啟發。又因中國傳統注重直觀感悟的思維,常以人身本具有的感官思維,作為悟入文藝體性的法門,詩論、文論如是,書論亦如是。即以「意」的覺知貫通各種感官覺受,如:眼見之「色」、耳聞之「聲」、鼻嗅之「香」、舌嘗之「味」,及身感之「觸」。然而感官覺受不論或單或復,皆與「意」俱起,而且感官思維用于觀賞、創作皆適宜,既可以描繪能觀、能作主體的審美經驗,更能指揮所觀、所作客體的真實意蘊,甚至進而突破感官的界限,貫通各種感官覺受,營造出新奇特殊的效果。再者書法創作受詩、文論影響,亦如作詩般講究書卷氣、神韻渾成、格高調逸、性靈真我、意法相乘;如寫八股般講究立主立腦、線索貫串、起承轉合、虛實掩映;亦如古文般講求陰陽相生、剛柔相濟,使得各種文藝的創作方法得以相互借鑒,產生「以人喻書」、「以詩、文喻書」現象。
2「書如其人」的個性、群性、時代性
「書如其人」涵蓋層面廣泛,雖旨在探究書作與人的關系,然而亦可根據書作風格了解創作主體的個性,及同型的人其書風的群性,乃至時代書風的特性。以帝王、名臣、書家、世外之人四類對比便可知曉。唐太宗、唐高宗、宋徽宗、清高宗之字確實如其人,雖同具帝王之英氣,但卻有別。唐太宗書法英銳果勁,瞻略十足,個性雖直率不羈,猶肯虛心納諫,然而晚年志得意滿,日漸放逸,故有「創業有功,守成不濟」的遺憾;唐高宗書法英哲清秀,持續力差,其人心性慈厚,無奈身體病弱,膽略雖具,但力怯不支,有心無力,徒留遺恨。上述唐太宗、唐高宗的書作均強調「風骨」,遂引領唐代走向以法度顯示骨力的時代書風。宋徽宗書法英媚失衡,線條如畫般優美,但有筋無肉,空存骨架,無肉扶持,力浮勁淺,推知其人膽大心妄,任意為之,注重細節,無法綜觀全局,因小失大,致使權衡失宜,故有喪身亡、國之悲,然其「以畫入書、放意求閑」的表現,確為宋代尚意書風的標徽。又清高宗書法姿態多媚、英華雍容,推知其人亦具瞻識,但不能忘卻外形的好丑、外在的毀譽,欠缺清新脫俗的趣味、大開大闔的氣勢,正如其自訂功過,急欲人知,落入好諛嬌俗、患得患失的陷阱中,又其欲以「體勢格度」效法元代書作的雅態,終究無成。
再者,如林通、葛長庚、吳鎮、朱耷四人的字,均不受俗塵所染,獨具逸調。北宋林通字態清冷,其不濁故「清」,其不燥故「冷」,峭拔于塵俗之外,其人雖處太平盛世,退居山林,休息養志,乃有所不為的「狷者」,故其書風屬于「平淡」中之「冷淡」:南宋葛長庚的字一如其人——以道馭筆,狂逸不羈,充分展現道家美學「快活忘形」的人格精神,故其書風屬于「平淡.中之「淡野」。元代吳鎮之字與人「簡逸古澹,墨隱游戲」,故其書風屬于「平淡」中之「簡淡」。至于清代朱耷的字與人「禪趣淳厚,渾穆超逸」,其書、畫的風格超然世外與其個性相符,突破復古格調體系的藩籬,別開清代樸拙渾厚一路。
另外,如歐陽詢其字與人「孤峭高聳,冷然不群」,書作多方筆藏鋒,挺拔剛直,突顯主筆,橫畫上傾角度最大,故法「峻」;褚遂良其字與人「飄逸綽約,薄而不弱」,書作以露鋒居多,方圓相摻,柔韌靈活,橫畫上傾角度最小,筆畫粗細變化大,故法「韻」;顏真卿其字與人「寬厚磅礴,以圓納方」,書作多圓筆藏鋒,剛柔相濟,橫畫上傾角度最大,筆畫偏粗而變化小,故法「圓」;柳公權其字與人「險峻緊密,主剛次仁」,書作露藏互用、方圓兼具,剛多柔少,橫畫上傾角度僅大于褚遂良,結體疏密度稍大,故法「密」。是故唐代書家的群性為「法度謹嚴」,符合唐代透過「法度規矩」追求遒勁風骨的時代書風。又范仲淹書作「清瘦廉隅,內剛外柔」,誠如其人般內存耿直、外現溫厚;歐陽修書作「清秀穎利,豐約中度」,寬嚴相濟,枯秀相生,剛柔兼具,一如其人;司馬光書作「清肅誠樸,木訥堅毅」,誠如其人般誠謹,堅毅剛直,略顯拙滯;文天祥書作「清朗真勁,理性從容」,果斷勁利,鮮健柔忍,飽含韌性,一如其人。故知宋代名臣的群性為「清風颯然」,不為法度規矩所囿,標舉文士之「意韻」,符合宋代注重以個人之意,追求平淡中寓深韻的時代風氣。
3書人合一,藝進于道
書法為有機的生命體,具有「可感可動、可思可意」的生命力,而此活潑的生命力,實由創作主體所賦予,劉熙載《游藝約言》云:“詩文書畫皆生物也,然生不生,亦視乎為之人,故人以養生氣為要。”劉熙載指出創作主體的修養功夫,乃是藝術作品具有生氣的關鍵。并揭示詩文書畫皆有生氣,而作品生氣之有無,端視創作主體心性的存養,故人須具備養氣的功夫,方能創造出具有生氣的書畫藝術。但養氣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尤其將「生氣」表現于筆法上,使「書人合一,藝進于道」更非易事。又書法字跡從隨、相應于創作主體的身心狀態,故觀其書跡則能推知其人的學行高下、修養深淺、技藝工拙,所謂:雅人深致、狂人野態、高人逸趣、俗者冶容、狷者謹度、卑者庸碌等各種性相,無不畢現,難以掩飾,但若要使書法臻于妙境,尚須道技并進、心手并追,故從宋代蘇軾、黃庭堅至清代劉熙載、楊守敬等人,莫不以讀書、修養為書學至要,因為學書若只專務臨摹則書境難進,縱使書跡的面目體貌已逼肖古人,但內涵不足,筆下徒具空架,猶帶書工匠氣。故學書若于技法上已得古人的形模筆勢,則可暫時擱置,然而尚須深造其道,按照理解發起事行,落實于讀書、修養上,俾使技藝隨道而成,筆下自然生氣淋漓,書境亦因之而提升。倘若不于創作主體的心性下功夫,徒向心外馳求,縱使所書之字,能免除淺薄、庸俗之態,然而總為外椽巧飾之作,終究徘徊于自性門外,意即所書的字雖為「習養之性」的流露,但終非自家清凈純厚、真美無飾的本來面目,故知書法創作的極致境界,不在徒求外美的增飾,而在真實內美的透顯——創作主體的自性流露。又學習各家書法,不過借由對各家書相的臨摹揣寫,漸次熏習其人之性,但因其人之性「優劣互具、長短并顯」,而且與己之個性或有所順、違,故尚經歷磨合、融會的過程,方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個性,展現獨特的書相與書性;實踐「藝進于道」的功夫,創造「書人合一」的藝術極致。
綜言之,「書如其人」充分展現中國人的智慧,強調書與人身心互動的關系,既是生命的演出,亦是時代風氣的展露,更是心性實踐的功夫,觀書知人,以人會書,以書性輔助人性,成就「風薝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此種超越時空的感受。
作者簡介:劉華靜(1987—),女,山西臨汾人,碩士,主要研究方向:書法批評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