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西安
黃色鴨舌帽、長發、戴眼鏡、一件印著“黃河慈善廚房”字樣的藍黑色T恤,這是托尼一貫的裝扮。每周一、三、五晚上18時30分,他都會出現在西安五星街教堂旁邊的簡易食堂。7年來,這個英國人免費請流浪漢喝粥吃包子,他的團隊每個月提供的簡餐超過2000份。
46歲的托尼出生于普雷斯頓,曾任英國皇家海軍電子工程師。他的偶像是圣雄甘地和特蕾莎修女。但與特蕾莎修女12歲就聽到靈魂深處的聲音、立志做神職不同,托尼年屆不惑才決定遵循內心的呼喚。
10年服役后,托尼開過金融公司和房屋中介公司。這位每天工作16小時的工作狂在擁有了自己的莊園和跑車之后,厭倦了賺錢,也厭倦了朋友之間對物質生活的攀比。2002年,他不顧父母的反對,做出瘋狂的決定:賣掉公司、房子、車,開始周游世界。
篤信佛教的托尼一直熱衷慈善。他曾和朋友一起,在3年多的時間里給意大利、羅馬尼亞的孩子捐贈了價值1000萬元人民幣的醫療器械與生活用品。在法國、德國、意大利和西班牙,他通過打坐、冥思、做義工等方式禪修,并萌生了去印度修行的想法。
然而,托尼在2005年途經西安時,一位討錢的乞丐改變了他的計劃。那位60多歲的老太太腿腳并不方便,但她一路跟著托尼,希望他能給些錢。當時托尼并沒有施舍,但他之后打坐時一直忘不了老人的眼神。第二天,他沿街找到了老人,提出請她吃飯,但被拒絕了。流浪者對于眼前這位老外不同旁人的舉止疑慮重重。
之后,托尼開始打聽西安的流浪者住在哪兒,他們在哪里吃飯,誰關心他們。當得知中國并沒有類似西方“慈善廚房”的機構時,他決定留下來,為殘疾人和無家可歸者提供免費的餐飯。
2005年12月18日,托尼和兩位澳大利亞朋友、一位中國朋友走上街頭,為流浪者派發食物。他們拖著箱子、背著水壺在繁華的鐘樓附近尋覓,箱子里裝著包子,水壺里裝著粥。當時還只會一點中文的托尼依靠肢體語言,花了很長時間才打消了25個流浪者的疑慮,發完了第一批50個包子。
流浪漢
來慈善廚房領包子的有市區里領著“低保”的鰥夫,來自河南、吉林等地遭遇家庭變故的年輕人,也有為治病傾家蕩產的老人,還有喜怒無常的精神病患者。
頭發花白的李賓,今年48歲,寶雞市陳倉區人。他身體左半邊偏癱、偏盲,拄著雙拐。李賓2008年之前是個長途車司機,腦梗塞病發后,家里的12萬元積蓄全花光仍不見好轉,只得行乞。他的拐杖和不銹鋼保溫杯都是托尼給的。兩周前,托尼剛帶幾位流浪漢看過病,醫生開了中藥。因為流浪者沒有煎藥器具,所以托尼付錢讓醫院煎好,再帶到食堂分發給對應病患。保溫杯就是買給他們喝中藥用的。
對浪跡天涯的“李賓們”而言,有地方吃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獲得尊嚴,寄托情感。事實上,“黃河慈善廚房”起到了社會矛盾緩沖閥的作用。流浪漢殺人等治安問題在全國各地時有發生,今年6月西安東大街就有一名拾荒者田某持菜刀砍殺了與其發生口角的女青年。托尼認為田某是少數,相反,很多流浪者的內心非常安靜,盡管困難很多,但他們每天仍然快樂。相比之下,那些有很多錢的人反而沒有他們生活得開心。“我看到他們的時候,我不覺得他們比我低,他們也是我的老師。”
曾經有志愿者生托尼的氣,不少來吃飯的人有能力找份工作,為什么花錢養著他們,不讓他們自己謀生?托尼卻操著流利而略顯蹩腳的中文回答:“每個人的生活不一樣,所以有的人流浪,我覺得沒有什么區別,需要一點時間理解。我們不知道他們以前有什么困難,現在有什么困難,不理解為什么他們這樣生活。有可能他們沒有辦法改變,他們需要支持、需要幫助,他們可以自己去改變。”
第一位選擇自己改變的流浪者是商洛市山陽縣人王丹華。他2004年遭遇車禍,失去了右小腿,只好坐輪椅乞討。與其他人不同的是,40多歲的王丹華非常堅強,他希望安裝假肢,靠自己生活。于是托尼帶他去定做假肢,假肢廠負責人得知情況后,決定免費為其安裝。2011年8月,來“黃河慈善廚房”4年后,王丹華終于可以像常人一樣走路了。緊接著,托尼幫他在浦菲沃(西安)機械制造有限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月薪1200元。王丹華的生命軌跡于是在3周之內完全改變。
“黃河慈善廚房”迄今已經幫助20多位流浪者找到了工作。類似王丹華這樣的自強者還有小黎和小楊,他們經常回到慈善廚房來幫忙。
漣漪效應
“黃河慈善廚房”的Logo設計者晨晨說:“按照托尼的想法,慈善廚房的標志,就像一塊石頭投到水里,產生的漣漪效應,志愿者都是被這樣感染而來的。”
7年來,慈善廚房的管理者從托尼一個人發展到被稱作劉老師、小海、文、素素的這些長期參與活動的骨干成員。已經注冊的志愿者也達到3000名,其中包括全職工作的上班族,還有西安交大、長安大學、陜西銀行學校的學生們。
問及目標,小海脫口而出克拉利薩·品卡羅·埃斯蒂斯的名言:“我們不是要一下子拯救整個世界,但是我們可以伸出手去挽救我們可以觸及的部分。”這句話張貼在食堂的墻壁上,使用了加粗的字體。
漣漪效應是慈善廚房最重要的指導理念:“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能夠觸及的人群很有限,但是,如果受我們影響的這群人又去影響其他人,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不斷擴延的鏈條,產生無窮的連鎖反應。總的來說,猶如‘黃河慈善廚房’一樣,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向湖里投入一粒石子,雖然沒人知道這粒石子會激起多大的漣漪,但在這一路上總會帶動一些人。”
與中國志愿者習慣制定計劃不同,托尼從來沒有計劃。開會時,有人說明年要設5個簡餐派送點,后年設10個點,但托尼會說慢一點,再慢一點。他說:“如果明年我們還和今年一樣,我覺得這沒有問題,因為我們已經做了好多事。”
托尼從來不會對志愿者提什么要求,你一周來一次或者一個月來一次都可以,不要因為做志愿者而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壓力。
發包子
周五下午16時30分,已經有十來位流浪漢坐在五星街教堂大門外等候。他們或推搡打鬧,或就著涼水吃討來的大餅,或向來往的路人要火點煙,或在周圍撿塑料瓶。提起托尼,他們指著各自的家當:輪椅、帽子、外套、水壺等,大多都是托尼送的。
18時30分,骨干志愿者劉老師帶領第一次參加活動的志愿者到食堂外講解注意事項:“我們要充分尊重來吃飯的人,眼神要看著對方,最好用雙手遞食物。希望你們不要拿手機拍照或錄像,而且不要問他們為什么來這里、為什么不工作、為什么不送小孩子去讀書諸如此類的問題。包子發放分為兩輪,第一輪每人三個,不要管他們馬上吃還是裝起來;第二輪每人每次只給一個,再要再給。大家聽明白了嗎?”志愿者分為兩組,一組“走街”,因為有些流浪漢腿腳不方便,走不到食堂來,大部分志愿者在食堂組。
志愿者們排隊洗手,開始在食堂最前方的橫排桌子上查點包子份數,而60余名流浪者此時已經分三豎排整齊地坐滿了食堂。“這一排,喝粥的舉一下手,好的;喝湯的再舉一下手。你喝啥?是湯嗎?”每一排由一位有經驗的志愿者負責,食堂里一下子嘈雜起來。新來的志愿者也相應地被分作三排,負責分發本排的餐具、包子、米飯和粥湯。第一輪的包子剛發完,有人很快就吃完了,起身到前排去要。“請你坐下,你舉手,我們的志愿者會送過來的。”由于有些流浪者年齡大或患有精神疾病,幾位骨干志愿者在食堂里跑來跑去,并大聲維持著秩序。
與此同時,在食堂的另一端,志愿者開始為流浪漢量血壓,理發,分發熬好的中藥。其他志愿者則開始擦桌子、打掃衛生。“托尼,我想要件大衣。”一位流浪漢找到正在掃地的托尼。“好的,我們到倉庫找一下,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正在理發的流浪漢王大哥對我們說:“誰不想吃飽穿暖?我們在橋洞底下、在火車站睡覺,從來也沒有人管過我們,要到一點錢還有人搶,我們只把這里當成家。”
不擔心與擔心
慈善廚房前兩年的運營費用全部由托尼個人承擔。2006年第一次給流浪漢辦圣誕晚會,慈善廚房支起來兩個大灶煮餃子,還給他們吃牛肉丸子湯、蛋糕和水果,“光牛肉丸就吃了60多斤”。慈善廚房在冬天為流浪漢發的棉服、被褥總計近500套。雖然目前的日常花銷已經基本由現金捐款覆蓋,但隨著項目范圍的拓展,花錢的地方仍然很多,托尼迄今已經投入近80萬元。
曾經很多志愿者為托尼擔心:“如果你自己的錢花完了怎么辦?”托尼的回答總是“不用擔心”。他用甘地所說的“Satyagraha”(真理的力量)來解釋:“我相信只要我的工作是正義的,是單純的,我就沒什么可以擔心的,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資金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但不是最重要的。”
事情也的確是這么
“不用擔心”地發展的
流浪兒童李凡的胳膊嚴重燒傷,武警醫院的醫生提供免費治療;托尼想送流浪漢每人一件圣誕禮物,美國朋友接了托尼的電話,兩天后就寄來了75條嶄新的保暖長褲;慈善廚房希望安排流浪漢洗澡,很快就有澡堂老板愿意幫忙;流浪漢冬天在室外吃包子太冷,教堂方面2007年修建了200平方米的簡易房;西安十九糧店常年以成本價為慈善廚房提供包子和玉米粥;2010年,西安廣仁寺的慈善功德會開始每周二、四、六、日為乞丐做餐飯;去年,香港某基金會捐贈了價值近200萬元人民幣的湯料;今年3月,“黃河慈善廚房”作為69支志愿者團隊之一參加了陜西省慈善志愿者總隊的成立儀式。
托尼用音調并不準確的中文開玩笑說:“我想要什么東西的時候,或者我擔心什么東西的時候,東西就自然來到我面前了,或者就有人幫忙解決了,我真的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