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勝瓶上的山水合歡

沈陽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周維新兄曾告訴我給瓷器及書畫文玩命名的原則，先是斷代，次為作者，再是紋飾色彩與題材，最后是器物形制。如果按周兄所言之原則，汪藩這兩只淺絳彩山水瓷瓶的全稱應是“清汪藩繪淺絳山水方勝對瓶”。

與此前的官窯民窯器難以斷代不同，淺絳彩瓷的一大好處是斷代清晰，因為作品本身就有紀年款。所以看著汪藩的這對方勝瓶，就會讓人想起一百多年前的景德鎮，想起珠山上的妙靜軒。

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的夏天，景德鎮黃家洲碼頭邊上的妙靜軒。窗外竹蔭匝地，青苔鋪階，昌江渡口上的市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和著樹上的幾聲蟬唱，飄入軒中。汪藩看著案上剛剛畫完的淺絳山水瓶和瓶上那瀟灑的米體字，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這是他近些年來所畫最滿意的一件作品，而且還是一對方勝瓶，這種瓶胎體難做，畫起來難度也大。他一邊端起茶杯，一邊思忖，不知這對瓶能否傳之后世？

那一年，汪藩43歲，正是瓷繪生涯最旺盛、創作最成熟的時期。在畫完這對方勝瓶37年之后，汪藩病逝于故鄉徽州黟縣，享年80歲。那一年是1923年，已是民國時代，國共合作，國民革命如火如荼。2003年，在汪藩逝世80年之后，歷經清末民初，抗戰、內戰和“文革”、改革開放等多個時代的這對山水合歡瓶，在通訊和物流最為發達的時代，從黟縣流出，幾經輾轉，最終流到東北鞍山。在鞍山那個下了騰鰲高速路口進入市區不遠的“民間收藏展示中心”里，這對方勝瓶與我相遇。當我第一時間將目光落到這對方勝瓶上時，我就有了她一定會屬于我的想法。經過詢價、談價、付款，當天晚上，方勝瓶就走進了我的淺絳軒中。在燈光下我一遍遍地欣賞著，在驚嘆汪藩瓷繪精絕的同時，又感嘆現代物流和交通的快捷，徽州之物可以在幾天之內就能遠赴東北；鞍山古玩店中的瓷瓶，也可以在幾個小時之內就能來到我的書齋中。從此能每天面對，如晤佳人，素心相知。

在清末民初那批文人瓷繪家任意揮灑著淺絳色彩的時代里，汪藩與程門、金品卿、王少維、王鳳池等四大家相比，雖然算不上一流大家，但作品中突出的個性，總會給喜歡淺絳彩瓷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敢小覷。汪藩字解眉、介眉，號梅莊居士，安徽黟縣人。如果不是清末徽商沒落導致新安畫派的集體轉行，西行繪瓷，汪藩可能會成為新安畫派中的重要畫家。正是因為徽商和新安畫派的式微，才使他成為清代同光年間一位畫技精湛的淺絳彩瓷名家。他的作品以文人畫風入瓷，尤擅山水。他的淺絳山水瓷繪，既不同于程門的云煙點染，又不同于金品卿的沖澹古雅，更不像王少維、王鳳池的簡括蕭散，而是在淺絳基礎上，大膽施以黃、綠、紅等色彩，使畫面更加渾厚氤，氣象更趨豐瞻華滋。這對方勝山水瓶則是他這一路風格的典型代表，且瓶形獨特少見，因此在傳世的淺絳彩瓷作品中堪稱珍品。

方勝瓶，自唐代開始流行，一直是中國瓷器立件中的佼佼者。陶瓷界曾有“一方頂十圓”之說，即做一個方型器所費的工藝時間，大約可做十個圓型器。而方勝瓶比方瓶更難，方瓶只有四面，而方勝瓶卻有八面八棱。所以在各大博物館以及拍賣會中，方勝瓶一般難以見到，而淺絳彩瓷方勝對瓶就更為難得。

“方勝”，是中國名物學中一個特有的名稱。“方”是指方形。“勝”則是一種從漢代就開始流行的戴在女人頭上的首飾，以金、玉、銅等制成，取“優勝”之意，誠如《辭源》釋“勝”所云：“事物優越美好的叫勝。”《山海經》里曾說西王母就戴過這種首飾，叫“蓬發戴勝”。杜甫《人日》詩中又有“勝里金花巧耐寒”之句。“勝”又分為數種：如花之狀的稱為“花勝”，像人形的喚作“人勝”，兩個菱形壓角相疊而成的則叫“方勝”。著名戲曲史論家王季思先生在《集評校注西廂記》中說：“勝本首飾，即今俗所謂彩結。方勝，則謂結成方形者。”這是王先生在《西廂記》第三本第一折中的注。那其中的一段曲詞是：“先寫下幾句寒溫序，后題著五言八句詩。不移時，把花箋錦字，疊做個同心方勝兒。”由此可見，“方勝”是由兩個斜方形（菱形）部分疊合相連而成的一種圖形，寓有“同心雙合，彼此相通”的吉祥含義。因方勝壓角相疊的形狀，既寓意“同心”，又暗含“優勝”，所以前人寫完情書，總要“把花箋錦字，疊做個同心方勝兒”，以寄相思相合之情。方勝流風余韻到今天，我們還能經常見到的就是中國結，又稱“方勝盤長”。

不辭其難而做成的方勝形瓷瓶，自然也有著“同心方勝”的美好寓意，它更加完美地詮釋了中國傳統幾何裝飾紋樣中的東方審美理念，即對愛情的美滿希冀，對生命的無限崇拜和對吉祥的恒久企盼。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方勝瓶在民間又稱作“雙連瓶”、“連體瓶”、“合歡瓶”。我則對“合歡瓶”這個浪漫的稱呼更加喜歡，不僅喜歡它在形狀上的同體合衾，更屬意于它紋飾上的山水相合，丹翠呈歡。

這對方勝瓶山水畫意基本一致，正面為山水，背面書詩文。正面山水畫在四折相連的四個面上，看上去如同一把半合半開的折扇。畫面近處，紅樹幾株，明艷如熾；中景蒼山滴翠，林杪盈泉；遠處三兩茅屋掩映在陂岸綠蔭之中，水亭臨渚，小舟緩緩。整個畫面布局精巧，并充分利用方勝瓶特有的多個轉折側面，互為呼應，一氣呵成，給人以強烈的藝術美感。一只側面題款為：“山居圖。仿子久之筆，介眉氏并書。”另一只為：“介眉汪藩并書。”畫面上方，于瓶頸四個折面處有書法題款：“一湖綠水，幾疊青山，漁樵屬業，舟楫往還。時在丙戌夏寫于昌浦之極妙靜軒，法古風山人之筆。介眉氏作。”瓶的足部為魚尾形，畫有一枝橫斜的梅花，老干如骨，花朵艷麗，古雅宜人。兩只瓶的背面中間為行書：“古硯不容留宿墨，清瓶隨意插新花。時在丙戌夏，寫于昌浦之于珠山館掄客軒，法古風山人之筆。介眉汪藩。”頸部為金文篆書：“文尊彝其萬年寶用之吉祥。”一對方勝瓶上，集中了詩、書、畫、印、瓷等五種最具中國元素的文化符號，猶如知性美人，端莊靜淑，很是讓人賞心悅目。

為我命得“清汪藩繪淺絳山水方勝對瓶”之名的周維新兄出身世家。祖父周樾溪，光緒最后一科進士。父親周鐵衡，為齊白石弟子，詩、書、畫、印無所不精，兼通金石學、文字學、考古學、醫學、古琴、錢幣等。周兄退休前于沈陽故宮博物院做研究員，承襲父祖遺風，詩、書、畫、印，文玩鑒賞，書畫收藏，樣樣精擅，名播遼海。其人一向謙謙，一身君子之風。多日前曾送我臺灣產檀香粉一盒，每有閑靜之時，品茶之間，即于案上銅爐檢點燃之。這一天，我正在檀香裊裊、茶煙輕飏的書房中細賞汪藩對瓶，恰好周兄打來電話，說起此瓶，他稱極為難得。然后又幫我按文物條例，命得此名。我玩了十幾年的書畫古玩，但卻不知名物書畫命名還有條例之說，周兄給我上了一課。此身曾是故宮人，周維新終歸是周維新，了不起。（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