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過來即變成花香

我和她站在出站口，一個右邊一個左邊。她抱著孩子，邊逗弄孩子邊往站里張望。孩子肉嘟嘟的，越看越招人愛。她也好看，細瓜臉，小鼻子小嘴，單眼皮，眼睛大大的，像一汪秋水。她的衣著隨意，白色散腿的半截褲，粉色雞心領半袖針織小衫，光腳，穿著雙白色平底細帶涼鞋。頭發梳成馬尾，自然地吊在腦后。

孩子也套一件吊帶粉色的連體裙，母子倆讓人想起水上的荷花，在水波之上，在蓮葉之間，偎依著一朵大菏，一樽荷尖。她的眼睛更多的時間都在看孩子，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像霧，撲閃之間，便有霧在空氣里飄。

站臺依然是空空的，沒有火車駛過來的氣息。她的目光不時望過去再收回來，再望過去。許是等得太久了，孩子在母親懷里終于不耐煩了，身子東搖西晃，嘴里哼哼嘰嘰。她笑瞇瞇地瞅著孩子，不說話也不急。孩子動她也動，或晃，或拍，間或摟著孩子的脖子強迫她安靜一小會兒。孩子不買賬，片刻也不消停，又抓又撓，抓著便不撒手，衣服頭發，凡是上得了手的都不放過。她仍舊不急，不時地貼貼孩子的臉，親親孩子的嘴，間或咬幾口，做出生氣的樣子。她的眼睛幾乎不離孩子的臉，那張可愛的小臉仿佛是張床，可以接住她，不管她看起來多辛苦多疲憊都不會掉下去。

孩子依舊不依，開始大聲地哭鬧。她托起孩子，將孩子蕩秋千似的在臂上悠來悠去。她的汗出來了，大顆的汗珠順著臉頰不停地向下滾，漆黑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被粘在燥熱的臉上。孩子的哭聲小了，偶爾還會發出奶聲奶氣的笑聲，只是太勉強，像咯吱出來的。孩子笑時，她的動作會慢下來，她一慢，孩子的臉即刻變回六月的天。突然，她停下手，將孩子實撲地攬在懷里。她一停，孩子仿佛猜到了什么，也不哭了，眼巴巴地瞪著她。她抱著孩子原地轉了一圈，確認沒人注意到她時，迅速地背過身，對著鐵欄桿，似乎還不放心，又轉身瞄了瞄四周，麻利地掀起衣服。

我懂了，孩子餓了，她那么大力地哄孩子，只是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喂奶，結果沒能拗過孩子。有的吃，孩子很快消停了，小手小腳從母親的手彎里漏出來，也不抓也不撓了，睡成個小神仙。孩子睡了，她像霜打了似的仿佛也要睡。她的后背完全地依靠在欄桿上，頭仰著，眼睛閉上又張開，張開又閉上，睡又不能睡，很煎熬。廣場上熱鬧，不斷有人來來回回地走，她用力瞪眼睛，晃腦袋，唯恐真睡著了。

沒過多久孩子便醒了。小家伙折磨人，并不多睡，即使抱著，只要睡著，也只是出一份抱的力。孩子醒了，她像打了興奮劑似的立刻來了精神。她麻利地將孩子從懷里提起來，伸展開，一手摟著孩子的腰，一頭托著孩子的屁股，快步走下臺階。小東西還沒完全醒，糊里糊涂地任母親擺布。我以為她要走，眼見她托著孩子走到就近的一棵柳樹下，對著樹根蹲下去。我恍然，這是一個很有帶孩子經驗的母親。她剛剛蹲下去孩子便尿了，很及時。她原地蹲了許久才起身，起身的時候，身體晃了晃。我確定沒看錯，因為我有個下意識想去扶的動作。

沒事兒，她只是晃了晃，站穩了之后又慢慢地返回到出站口。剛剛睡過的小不點，這回醒透了，吃飽睡足，像上足弦的鬧鐘，玩得更歡了。她的身體被懷里亂動的孩子帶得到處走，無法停在一個地方。

廣播里再次播報火車晚點的消息。她停下來，泄氣地看看天空，我也看看天空。夕陽西沉，暮色四合，陽光只在高高的墻壁上端剩下幾抹細若游絲的粉紅色光暈。她深深地吸氣又吐氣，然后低下頭，看著懷里的孩子，原本鎖緊的眉頭，在眼睛落到孩子身上的一瞬間，立刻舒展開，像石子落水，水面漾起的水波又逐漸恢復平靜，而細碎的波紋卻閃著耀眼的銀光。

我轉身朝向站臺，不再看那對母子。突然感覺心里空蕩蕩的，仿佛一場精彩的演出剛剛落幕，我卻不能報以熱烈的掌聲。一樣的等待，一樣的焦灼，我卻沒地方消解。不管等多久，那位女子都有懷里的孩子，那個小生命，像天上最亮的星星，像人間最美的花朵，時刻將她的時光填滿。她的時光有多醒目，我就有多暗淡。有幾次我的心里涌出沖動，要過去幫幫她，替她抱一抱孩子，想找一點在漫長的等待中一個精靈一般的小生命抱在懷里的感覺。我只是想，左手管住右手，左腳管住右腳，連走近一步的勇氣都沒有。那么可愛的孩子，只要抱起來，一定像抱起了全世界。但是，那是一對多么親密無間的母子，任何的討擾都仿佛是冒犯和破壞。

她似乎早已注意到我的存在，目光遇上，嘴角便漾出一抹笑意。我也笑，沒她笑得好看，笑得忐忑。是眼睛惹的，眼睛很難說謊，因為情不自禁。她的笑有分寸，很厲害，不近不遠，不慍不火；她的幸福也平易，卻疏遠，不松不緊，不多不少，是平常人間里平平常常的天倫之情，可貴，難求，

因為她的笑，讓我不再好繼續看下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遠處依然沒有火車進站的聲音。轉過身，身子靠在欄桿上。站外依然人來人往，老人、孩子、年輕人，我只盯著小孩子看，大一點的，小一點的，只要是孩子。那么多的孩子，沒有一個是我可以抱在懷里的。孩子，孩子，有一位詩人說，春天里的冰凌花，夏天里的牡丹，秋日里的蓮，都不如孩子的一聲啼哭，帶給人的驚喜，這驚喜就是做母親的幸福吧。我也在通往幸福的路上走過，那個在我心里永遠都在長卻總長不大的孩子，常常朝我撲過來，撲過來即變成春光，變成花香，再也無跡可循。那是我的緣分，太短了。

火車終于進站了，要等的人就要出現了。

隔著鐵欄桿，我看見凡大踏步地走過來。凡邊走邊和身邊的一個人說話，兩人一前一后出了檢票口。我迎過去。意外地，那個抱孩子的女子也迎過去。

想不到，我們等的人竟然是同事。

凡的同事扔下行囊，直奔孩子。他眼睛里放著光，迫不及待地搶過孩子，又親又咬，嘴里不住地說，叫爸爸，叫爸爸，快叫呀，小東西，你倒是叫呀！孩子哇哇哭，左躲右閃，她的母親站在一邊，身子軟軟的，就是笑。

我也笑，傻笑。轉過臉盯著凡，有一瞬間的恍惚。如果我們也有個孩子，情景也會是這樣吧，不介意任何的眼光，孩子是相愛的見證，隨時表演熱烈又熱鬧的人間戲劇。

那個幸福的女子笑過之后，對我說，孩子滿月后他爸爸就走了，現在半年過去了……

半年時間不長，不長的時間讓一個孩子長大，魔術般地出現在父親的眼中。

孩子的爸爸親夠了孩子，把孩子還給母親，開始容光煥發地介紹他的妻子。他說著妻的名字，聲音甜蜜。我聽著，名字從左耳朵鉆進去，又從右耳朵冒出去。可我記住了她，她有一個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名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