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82年,即乾隆四十七年,剛剛才過了正月,雖然還是天寒地凍,但64歲的劉墉卻在飛揚的雪花中早早地嗅到了春天的氣息。雖然還在任湖南巡撫,但他已經接到了御旨,走馬上任左都御史,也就是大清朝的監察院長官。他終于可以回到闊別多年的北京了。
30年的仕途生涯,劉墉的足跡遍及山東、陜西、江蘇、湖南,官職也由學政、知州逐步攀升為一省的地方大員。停停走走、兜兜轉轉,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須發皆白的老叟,劉墉又回到了起點。而他將面對的,是更加崎嶇坎坷、變幻莫測的未來。
較之“宰相劉羅鍋”,劉墉還有一個身份鮮為人知,便是清代著名的書法家、清代帖學的集大成者。清代學者徐珂在《清稗類抄》中說:“諸城劉文清書法,論者譬之黃鐘、大呂之音,清妙明堂之器,推為一代書家之冠。蓋以其融會歷代諸大家書法而成自一家,所謂金聲玉振,集群賢之大成也。”
劉墉書法入手董其昌,繼之以趙孟頫,但他能由近及遠,上溯蘇東坡、黃庭堅、顏真卿、鐘繇,摒棄董其昌、趙孟頫用筆的清瘦流逸,蘇東坡用墨的干焦放肆,顏真卿的豐腴端嚴,而是以董趙為體勢,以蘇黃為態度,以鐘顏為用,成功地營造出一種雍容、靜謐甚至帶有一些慵怠落拓之相的美感,具有濃郁的個人風格。
而到晚年,其書法如入太極之境,豐富肥厚中藏遒媚之趣,平淡舒緩外露雍容志向,含蓄蘊藉,老成深沉,似乎在簡練的外表下隱藏著深不可測的豐富內涵。無怪乎徐琦在《清稗類抄》所說:“世之讀書者,輒謂其肉多骨少,不知其書之佳妙,正好精華蘊著,勁氣內歙,殆如渾然太極,包羅萬象,人有莫測其高深耳。”
宦海沉浮中的劉墉總會被貼上“劉統勛兒子”的標簽,他那赫赫有名的父親就是他仕途生涯的坐標。劉統勛剛正不阿,為官清廉,備受乾隆皇帝信賴,曾為首席軍機大臣,死后謚號“文正”。在父親的影響下,劉墉步入仕途,并沿著父親的足跡,逐步登上權力的高峰。
乾隆二十年,遠在西北邊陲的劉統勛因一紙疏奏而遭災禍,劉墉及其家人均被株連,家產也被查抄一空。一個多月后,獲釋出獄的劉墉即在日記中提醒自己:今后為官為事要切記“敏于行,訥于言”的圣訓,三思而后行。十年后,劉墉又因失察所屬陽曲縣令段成功貪侵國庫銀兩而坐罪革職,被判死刑,后因乾隆愛其才,發配軍臺效力贖罪。
兩次重大的變故,使劉墉逐漸看清了官場的爾虞我詐、黑暗腐朽,他的為官之道也因此發生了變化。據《棲霞閣野乘》卷下《劉文清軼事》中對劉墉的記載:“劉墉任外吏時,清勤剛正,一時有閻羅包老之稱。黃霸入相,聲名頓減。時和紳方炙手可熱,劉墉惟以滑稽悅容其間。”由此可知,曾經不畏權要、剛正無私的劉墉在進入宮廷之后,為官作風卻轉了180度的大彎,變得圓滑世故起來。
那個憑空杜撰的劉羅鍋早已與現實中的劉墉分道揚鑣,而世故圓滑、不露棱角的個性也讓劉墉平安度過了長達20年的“伴君如伴虎”的日子。
字如其人,劉墉的這種性格,在書法中也有流露。他的書法乍一看笨拙軟弱,全無法度,但若細細品味,則點畫轉折全由古人法度而來,而且舉重若輕,轉化巧妙而不留痕跡:棱角全無,但又極具個人風格;謹小慎微,卻又堅持個人品格。在那個書法爛熟的時代,他突破了“館閣體”的限制,開創了屬于自己的風格。
在羊亳盛行的當時,劉墉自始至終使用狼亳揮墨,以求骨勁肉凝。不僅書寫材料要求苛刻,劉墉執筆運筆也極具個人特色。劉墉在人前作書,以“龍睛法”執筆,而在閉門作書時,則用捻管“襄筆”,“無論大小,其使筆如舞滾龍,左右盤辟,管隨指轉,轉之甚者,管或墜地”。可見劉墉作書時的飄逸灑脫,仿佛天地之間只有筆墨,只有一顆痛快揮墨的心。
劉墉的書法在當時就十分有名,求字者多如牛毛。而劉墉惜字,很少送與他人,甚至連同朝中人也少有人得到劉墉的真跡。許多時候,贈與他人的書法都是劉墉的姬妾所做。可見劉墉對自己書法的珍視與對黑暗的官僚群體發自內心的抵觸。
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此時的劉墉又開始潛心于碑派書法的學習。如《藝舟雙楫》所云:“文清(劉墉)……七十以后,潛心北朝魏版,雖精力已衰,未能深造,然意興學識,超然塵外。”又說“蓋山東多北魏碑,能見六朝真相,此諸城(劉墉)之所以過華亭者”。在此同時,劉墉崇尚佛老,對儒教、道教都有很深的研究。他晚年的書法融合佛道,生平灑脫之心性浸透字里行間。
想必此時位極人臣的劉墉早已厭倦了官場的虛偽與傾軋,只有在揮亳灑墨時,才能夠在一片淤黑之中找到真正的自己。在他的墨跡之中,也不難看出“具廊廟之度,兼山林之氣”的深意。
劉墉幾乎一生都在暗流洶涌的官場左右逢源,謹慎務實。歷史中真實的他,既不像電視劇所描寫的那個剛直不阿的劉羅鍋,也不像他的父親劉統勛剛正清廉,一身錚錚鐵骨,而是無功無過,以圓滑事故的處世哲學平安地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榮華富貴。仕途經歷與藝術天賦的相互影響,使劉墉成為一個氣貫古今的大書法家,并實實在在地給后人留下了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
(責編 李榮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