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的又肥!”天剛擦黑兒,賣鹵煮雞的來了。“雞的又肥!”馬燈在我家門口晃了晃,就過去了。林林舔舔嘴唇,“咕咚”咽下一大口涎水,看向我爹。我爹正巧也在看他。
林林在五個孩子中最小,也最招爹娘疼愛。但林林姓張,不姓羅,他娘是在生他三天后大出血死的,他爹半年前就歿了,得浮腫病死的。林林奶奶抱著林林來我家找奶吃,那時,我三弟才九個月,我爹剛當上一隊隊長。我爹對我娘說:“留下林林吧,好賴咱家還有我撐著。”林林奶奶撲通跪在了當地,說:“俺孫子有救了!俺孫子有救了!”
“雞的又肥!”那盞馬燈又晃了回來。林林扒著門縫往外看,扭頭再看我爹。我爹沒看他,只是“吭兒吭兒”咳兩聲,馬燈又晃過去了。林林蔫頭耷腦,有點泄氣。估摸著賣鹵煮雞的出村了,我爹說:“孩子們,別睡,等會兒吃鹵煮雞。”
村外黑糊糊的,我爹“吭兒”,那邊也“吭兒”,“吭兒吭兒”原來是暗號,就是要買的意思,讓賣鹵煮雞的滅了燈去村外等著。“來吧麥隊長,給你留著呢,一只鹵煮雞,兩個雞雜,一塊四。”我爹說:“還掛賬,年底一總給你。”“掛賬唄!怕誰還怕你麥隊長扯白?”
姐姐雞架,我和二弟兩撇雞翅膀,三弟和林林一人一條雞大腿兒,雞雜個兒歸大人。我爹說:“我吃雞爪子,雞爪子骨頭多,論吃還是骨頭香。”我娘把余下的雞雜個兒拿到外間灶臺去吃——改天林林肯定有雞心、雞肝吃。我爹和我們姐弟四個早幾回就發現我娘老給林林留體己零食,只是不去捅破。
林林滿兩周歲時,林林奶奶來要林林,林林不得不走。我娘說:“林林乖,奶奶一個人在家,晚上會害怕的,林林是男子漢,有林林在,老虎豹子就不敢來了,奶奶就能睡安穩覺了。”我爹說:“林林他奶奶,孩子還小,你白天出去拾柴,別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還送到咱這兒。”林林奶奶早年喪夫,有點缺心眼兒,連莊稼活也不會做,就只知道拾柴。她經常把拾到的柴禾分成兩捆,一捆自己留著,一捆給我家。我家雖然不缺柴,我爹卻總會留下那捆,再拿些薯片、麩皮、蘿卜纓接濟她。
林林走了,我娘一夜一夜睡不著。“神經病!又不是你親生的。”我爹奚落我娘。我爹也睡不著,就悄悄去看林林。“咸豆兒,真好吃!下次給我帶雞雜個兒,我想吃雞雜個兒!”第二天夜里,林林真的吃上了雞雜個兒。
我爹從會計那兒支點錢,再支點錢。恰逢去給隊里買犍牛,我爹把買價多報了二十。下次,又多報二十。隔兩年搞起了“四清”,我爹成了“四不清”干部,有人揭發我爹貪污,我爹并不低頭認罪,一梗脖說:“孩子們饞得慌了,要不咋辦?饞死幾口子?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
林林奶奶“四清”運動后歿了,林林沒搬回我家住,但一天三頓在我家吃飯。
林林初中畢業后,不想上學了,我爹懷揣一只鹵煮雞去找村一把手羅俊平,正趕上縣機械廠招學徒工,林林當上了工人。又幾年過去,林林該娶媳婦了,我爹說:“少屋沒房的,我也給你捏不出來,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中不?”林林說:“中!爹!”我爹說:“什么爹呀爹的,我不是你親爹,叫干爹!”林林嘿嘿一笑,說:“不干”。
我爹和我娘撥著指頭把本村的姑娘們撥拉了一遍又一遍。有天中午,后街赤腳醫生榮老蟒的大女兒喜珍背著藥箱從門口經過,我爹眼睛一亮。我爹說:“喜珍,這幾天去縣城不?”“去的,爹叫我到縣醫院婦產科再學習倆月。”“那麻煩你給俺家林林捎走這件棉坎肩。”爹說著就把棉坎肩給了喜珍。
我爹比故事里只會“守株待兔”的那位老農鬼精多了去了,他懷揣幾張煎餅,步行三十里進了趟縣城,交代林林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林林好賴是個工人,在那個年代,工人和當兵的一樣惹眼。林林濃眉大眼,個頭高矮適中,還能說會道,喜珍看不上才怪。
兩個月后林林送喜珍回家,我爹大致問了問,知道有七八成了,就去后街找老蟒。老蟒問:“麥隊長,有事兒?”“沒事兒,想叫你出去喝酒。”“那別出去了,我這兒有瓶高粱燒,咱在家喝。”喜珍很快從小廚房端來一盤醋熘白菜。老蟒又說:“既然沒事兒,今兒咱只管喝酒吃菜,不說事兒。”我爹說:“中!喝!吃!俺家林林……”“林林咋啦?”“他,他想給你當半個兒子。”“看看看看,說好不說事兒的,你咋又說事兒啦!”“這算啥事兒,這壓根兒不是事兒,說說沒啥不成的。”“麥隊長,知道你來就是為的這事兒,要不,我干嗎請你喝酒?”“聽話音兒,你同意啦?好!好好好!我請你吃鹵煮雞,啃雞大腿兒!”
“雞的又肥!肥雞的……”窗外,叫賣聲悠長,伴隨著“吭兒吭兒”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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