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水難吃水

那是一個彈丸小湖，圓溜溜，水汪汪。夏日，湖中野荷搖曳，紅的、黃的、白的花朵藏身其間，活潑潑的如同童子的臉。蜻蜓款款飛，蝴蝶落上頭。湖灣有一處紅砂石岸，湖水打磨得光滑，穿紅著綠的女人在浣衣，笑語和著搗衣聲貼著水面飛。愛唱的唱一嗓子“清粼粼的水來，藍格瑩瑩的天。”五十年前的小湖就是這般俊俏。

但這只是個荒湖——也就是荒野之湖。荒湖歷來命運多舛。

荒湖受到第一次大的戕害是在“以糧為綱”的年代。那年頭，糧食大于天，沿海“圍海造田”，內地“填湖造田”。現在看來荒唐的事，當年人們干得卻歡實，運土的擔子、小車往來如穿梭。圓溜溜的湖很快不圓了。忽然有一天，上頭說不填湖了，因為估計產不了幾斤糧食，但也不說把已填的土挖走。圓湖變成窄湖，像一只眼——丹鳳眼，躺在地上，瞅著天，但仍是水汪汪的。

十多年后，城市開始膨脹。到處在建房，沿湖一帶也齊刷刷地長出許多高樓。人多，消費多，吃喝拉撒一樣不能少。第一個在湖上蓋的餐館有個風雅的名字，叫“得月樓”。湖風習習，明月皎皎，客人觥籌交錯，對月把盞。其后又有“臨水居”、“藕香榭”等十數間餐館、酒家扎堆。湖上夜夜笙歌，十里酒香。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這些餐館卻把爐灰、渣土、殘菜剩飯、豬骨牛雜、雞毛蒜皮，統統往湖里傾。放學的兒童，回家路上愛揀瓦片打水漂，瓦片貼著水面“噗哧，噗哧”濺起水花，沉入湖底。大人見了也來了興致，大人手勁大，一甩手，瓦片像射出的子彈，激起十幾個水花，湖里天天落“瓦片雨”。湖邊的住戶也忘了靠水吃水的老話，有的把半盆雞吃剩下的霉豆渣倒進湖里，順手把雞食盆洗得干干凈凈。有的把砌爐子剩下的半鍬黃泥拋進湖，激起水柱，泛起黃花。人人都知道不該往湖里亂扔亂倒，可人人都忍不住要扔要倒。

老王一生不愛煙，不愛酒，惟愛釣。原先湖里能釣起二斤以上的“毛子”，湖成了一只眼后，依然有二三寸長的“麻古楞子”咬鉤。好在老王“釣翁之意不在魚”，只為過把癮：坐在湖邊，聞著湖塘野澤的水香味，看著浮筒在水面“眨眼”，沉沉浮浮，心亦隨之而緊松，那種癢癢酥酥的感覺，嗨，真是妙趣難與君說！如今老王在湖邊坐不住了，湖邊雖算不上臭氣熏天，卻也腥臊難聞。連“麻古楞子”也不大咬鉤，凈吃水里的殘羹剩飯。老王看著水面渾濁，冒著黃綠的氣泡，只能恨聲不已地收竿走人。

城市仍在不斷擴張，高樓大廈張牙舞爪，蠻橫地吞噬著土地。于是比餐館和居民倒的、扔的雞零狗碎兇猛萬倍的建筑垃圾涌來了。一來一卡車，卡車屁股一翹，“嘩啦啦”，破磚爛瓦、灰石渣土，一傾而下，湖水急浪亂翻，在泥漿中驚叫、掙扎。

又過了幾年，小湖變成了臭水溝，人人都說應該填死它——大家仿佛都記不起它曾經美麗過，曾經滿是魚兒與荷花。小湖終于徹底閉了眼。在它上面蓋起更多樓房、餐館。

大約很多的湖泊都是這樣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