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懼,不安,走在街上,如芒在背,躲進(jìn)屋子,坐臥難安。到處都是眼睛,我無處可藏。
只因一次聚會。
聚會上我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女友給我介紹說,這是她的同鄉(xiāng)。握手,寒暄,沒感覺什么特別。然后,第二天,在超市里,我再一次遇見他。
我推著購物車,他挎著購物籃,我們不期而遇。他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您好。我點頭,微笑,兩個人擦肩而過。走出很遠(yuǎn)我發(fā)現(xiàn)一個將我驚出一頭冷汗的問題——說“您好”之前,他正盯著貨架。換句話說,他先響亮地說出“您好”,然后才扭頭看到我。這顯然不合邏輯。
他不安,因為他被我發(fā)現(xiàn)并且識破。這毫無疑問。
幾天以后,我站在陽臺上,看到一個非常像他的背影。背影站在冬青叢里,一動不動。我去書房沖一杯咖啡,再回陽臺,背影就不見了。這讓我相信與他的兩次相遇絕非偶然——這絕對與那次聚會有關(guān),與我的女友有關(guān),與我的前任女友有關(guān)。
認(rèn)識現(xiàn)任女友以前,我曾交過一個女友。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保持著聯(lián)系,所謂藕斷絲連,正是如此。我知道我的現(xiàn)任女友跟蹤過我?guī)状危墒撬龥]有找到任何證據(jù)。那么,現(xiàn)在,她肯定換了一種方式。這個總是在我面前出現(xiàn)的男人,便是她的眼睛。
這太不正常。女友知道我吃榴蓮,知道我讀了什么書,甚至后來,知道我穿了什么顏色的睡褲,知道我臨睡前給誰打過電話……我想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我無時無刻不被她窺視。她派出那個男人尾隨我,又在我的住處安裝了攝像頭。我安慰自己說,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她雇人跟蹤我,我可以不出門,或者即使出門,也可以將那個男人甩掉;她偷裝了攝像頭,我可以將這些攝像頭找出來,然后當(dāng)面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
我?guī)缀鯇⑽业淖√幭窳鹨粯拥惯^來拍打:沙發(fā)縫里,防盜門上,相框里,冰箱里,書架上,抽屜里,窗簾后,花瓶里,鬧鐘里,暖氣片間……我沒有找到攝像頭。我開始尋找更為隱蔽的地方:馬桶里,天花板上,拖鞋里,床底下,電表里,雜志里,枕頭里,暖壺里……我仍然沒有找到攝像頭。可是我相信攝像頭就藏在我的周圍,就像我相信跟蹤我的男人就藏在我的周圍。我陷入到無邊無際的恐懼與不安之中,每天夜里,我無法入眠。
屋子里真的沒有攝像頭——這是我一連檢查幾遍以后得出的結(jié)論。屋子里肯定有攝像頭——這是我對目前處境堅定不疑的判斷。可是攝像頭,它們到底藏在哪里呢?
鏡子!我從沙發(fā)上突然蹦起,整個住處,只剩下鏡子沒有檢查!
鏡子掛在洗手間的墻上,每一天,我都會照它幾次:吃完榴蓮,我會去鏡子面前洗手刷牙;讀書讀到內(nèi)急,我會拿著書,坐在馬桶上繼續(xù)翻閱。我站在鏡子前面檢查自己的皺紋,鍛煉自己的表情,整理自己的儀表,我全無防范——攝像頭肯定藏在鏡子后面——怪不得每次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都感覺那不是我。——怪不得每次照鏡子,都莫名其妙地緊張。
沖進(jìn)洗手間,一拳揮向鏡子。鏡子被擊得粉碎,可是鏡子后面只有墻壁。屋子里的最后一個角落,仍然沒有攝像頭。
我看到我鮮血淋漓的手腕。
我被送進(jìn)醫(yī)院,卻不是醫(yī)治外傷,而是醫(yī)治精神。我在精神病醫(yī)院度過三個多月,我認(rèn)為自己不需要任何治療。從醫(yī)院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超市買一面鏡子——盡管我對鏡子仍然心存恐懼,可是生活里,不能沒有鏡子。
在超市里,我再一次遇到那個男人。
他推著購物車,我挎著購物籃,我們不期而遇。其實最開始我并沒有看到他,我看到的,只是超市貨架上的鏡子里面的他。我主動跟鏡子里面的他打招呼,說,您好。然后我才扭過頭去,沖他微笑。我看到,他嚇了一跳,表情驚恐,推著購物車的手,明顯抖了一下。我還看到,他的右手手腕,纏著厚厚的滲出血絲的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