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是上海恁(人)。浦評對著青山綠水這樣說。
聽著那個軟軟的恁(人)字,全小隊的人都覺得牙幫子酸酸的,先是穩了一下,小隊長手指點著浦評,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手滑下來,好像一把撕開了罩住笑聲的幕布,嘩——笑聲注滿山谷。
浦評撓撓頭,從小隊長手里接過自己的行李,里面有上海帶來的牙膏、牙刷、球鞋的增白粉,走進屋里,看著桌上那套嶄新的毛選,浦評有些自責,這樣下去怎么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上工的敲鐘聲響過,浦評還在屋里收拾,白球鞋換上又換下,換下又換上,直到小隊長跑來咚咚敲門。浦評拉開門說,阿拉,阿拉……
不要拉了,下鄉知青也要主動點嘛。拖拖拉拉不行。
走到坡上,浦評握著鋤頭,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浦評,浦評越發有些急了,阿拉,阿拉做哪樣?
拉哪樣?拉稀了?
坡上一片歡聲笑語。好在笑過了,大家也帶著浦評做活了。活很多,卻不是很緊,歇息的時候,都鬧著讓浦評說說上海的情形,從阿拉到儂,從里弄到洋房,好像浦評說的是天上的事。
日子久了,反反復復的上海。挖土犁田,栽秧打谷,大家看著腔調已經變得和自己一樣的浦評,都不再發出開心的笑聲。
上海也在浦評的日子里模糊起來。浦評高高舉起那長長的鋤頭,任由鋤頭自由落下,與小隊長一樣的沒有差異。
球鞋的增白粉結成了塊,浦評雜在人群里再沒有人分辨得出來。唯獨說話,總是阿拉阿拉的,好像是騾子群里的一聲馬叫。
年底公社表彰先進下鄉知青,浦評作為先進知青代表在大會上發言。浦評剛一開口,阿拉,還沒有說下去就看見眼前的人許多都皺起了眉頭。浦評一急,話也說不下去了。
書記說,不要急,慢慢來,不要急著拉。
浦評就把口腔改成了本地的口音,一切就順溜了起來。
喝完慶功酒回家,從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圓,銀白的月色浸潤著萬物,浦評躺在床上始終不能入眠。
浦評望著黑暗,很猶豫,阿拉今天表現不錯,阿拉今天表現不錯?
阿拉開了頭,浦評說了半宿的上海話,安穩了一夜。
浦評在公眾場合再不說阿拉了。
浦評不再用中華牙膏漱口了,頂多就是含口水在嘴里囫圇著,哼哼一陣,然后撲的一下,把口里的水吐出去老遠,聲音響亮。
每次煮飯,浦評也和小隊長一樣煮一大鍋飯,無論干飯稀飯,沒有吃完的,就留在鍋里,下頓要吃的時候再挖一塊起來。
不過隔三差五的,浦評還是會失眠,這樣他就會找個時間,在沒有人的地方,說幾句家鄉話,換來一段愉悅。阿拉上海人。
唉,也不知道還回不回得去上海。浦評望著遠方,口中喃喃自語。
等到知青大回城的時候,浦評也回去看了一趟,不過他發現自己口音已經變了,家里人看著他,也不知道他在說些啥,只有阿拉這個詞,大家勉強還聽得懂。
口音雜亂的浦評,在上海過得很不如意,不論是講話還是工作,總不順溜。好不容易來個客人,聽不懂浦評的話,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浦評積極配合大家要他改變口音的最低要求,當然后面要改的地方還多,最起碼吃飯時候不能發出吧嗒聲了。只有山里人才覺得在那個時候,發出那樣的聲音是多么的歡實。
浦評改不過來,就像回不去當初的上海。
眨眨眼晚輩們都長大了,家里的地方太小,住不下。浦評出來四處租房過了一段日子。
再后來浦評回了下鄉的地方,女人兒子都在山里,浦評的日子也在山里。
春種秋收,揚場歸倉。浦評的日子過得很順溜。除了人口普查、兒女升學填表的時候,浦評也忘了自己曾經是上海人。
偶爾,在勞作之余,在身邊無人的時候,浦評會習慣地找個地方單獨說話,話音是那種夾雜著本地口音的粘粘的話音,只有一個詞語本地人是可以分辨清楚的,阿拉。
阿拉,阿拉。念著這個詞語,浦評覺得眼窩下面有點癢,有點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