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的內向在朋友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他是一個人群中的隱匿者,拙于交流,甚至抗拒交流,時刻沉溺于自身的幻境之中,有著豐富的孤獨體驗。
一個終生孤獨的人,注定是一個習慣于自我反省的人,但自我反省倘若無法使其從孤獨中振拔而出融入人群,就會陷入更深的孤獨,如此往復,每一次自我反省,都意味著一次無例外的更深的陷落,那種心靈創傷是難以言說的。然而,這心靈的痛楚卻也是孤獨者最為極致而難得的快樂,他需要不斷失敗的自我反省,一如綠葉需要陽光,因為可以預期的失敗對他而言其實是一種刻意的自我折磨,他在此之中獲得了自我懲罰的快感,他因此渴望下一次自我反省的來臨就如沙漠上的行者渴望綠洲,他看到自己心靈上的累累血斑,就如看到燦爛的陽光。然而,久居黑暗里的人其實是既憎恨又渴望陽光的,因為黑暗生活導致的生理與心理畸變使他早已經無法承受陽光。如此復雜隱秘畸變的心路歷程是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偏偏孤獨者在自我反省中早已經洞悉了自己心靈的癌變人格的扭曲,這是遠超過自我反省失敗的更刻骨的靈魂創痛,這也是再多的自我折磨都無法紓解的清醒的苦獄,好在他是一個以文字為業的人,他還能通過曲折暗喻的文字來坦白自身的黑暗與陰郁,借此喘一口氣,活在這無望的人間。
我想,《囚綠記》就是陸蠡的這一口氣,他以此坦露自己的骨血,紓解那無法承受的痛苦,獲取生存下去的微薄能量。
陸蠡確實是坦白的,他把囚綠的背景安排在漂泊天涯的天幕之下,即是自況其孤獨一生寂寥一生的生命狀態;明顯偏于潮濕陰暗狹小破敗的空間,正是其陰郁內心的真實寫照。然而,綠卻出現在了這陰霾重重的心空,這是一種他終生渴求卻無緣擁有的生命狀態,這就好像他另一個與生俱來卻久被壓制的渴望明麗清朗而弱不禁風的自我一旦獲得了一定的發育機緣,便如饑似渴地生長一般。
所以,他與綠相看兩不厭;所以他如此細膩真切地看綠賞綠;所以,他不漏過綠一絲一毫的變化;所以,他驚訝綠任何細微的特征。他如此廢寢忘食地看綠,就好像看他那陽光的自我在體內一點點生長,看到自己無法擺脫的孤獨在綠這無聲而喧囂的生命狂歡中一點點消散。他看著這絕不錯過一絲陽光的綠,仿佛看到了自己狂想多年的愛與幸福,還有那由此憂郁的年華,以及幸福的歌聲。他為什么要囚禁綠?他是要囚禁這一生難得感受到的幸福感與榮華感啊,他多么想把這虛幻的感覺實體化為其心靈的特質!他囚禁的分明已經不再是綠,而是自身那陽光而弱小的自我啊。他這長埋在內心深處的陽光自我是多么弱不禁風,倘若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從來只有黃漠的平原,灰色的天空,積年的抑郁,慘淡的自虐,那么,一縷陽光落在其間,又是何其弱小,一點點風雨都可能令其灰飛煙滅啊!
然而,是哪里出了問題呢?為什么是囚禁,而不是護持?這幽深曲折的心靈宛然一個黑洞,真是不可測度啊。是的,只能是囚禁,不可能是護持!如果是護持,那綠膨脹繁盛怎么辦?那陽光自我成長壯大欲求獨霸心靈空間怎么辦?一生的抑郁寡歡,一生的孤獨寂寥,一生的陰霾自省怎么辦?一生無涯的創痛傷痕怎么辦?難道這一切就毫無價值嗎?難道活著就是一個錯誤嗎?那以什么來確證他曾經活過?這綠,這弱小的綠,這體質孱弱的陽光自我,它的存在,它的偶爾顯形,恰好可以維持一種似有若無的平衡,使他無盡的孤獨寂寥有了生命質感。當他在漫長的孤獨黑暗之中感受到虛無之痛不可承受的時候,他自然會從內心深處喚醒這弱小的陽光自我,通過愛的囚禁確證孤獨黑暗的充實豐滿,而后是再一次放生,如此往復循環,久而久之,駕輕就熟,深度分裂的的精神游戲維持著一個陰暗天才的孤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