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主旨在于排脫俗氣。黃山谷謂人不讀書便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須知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學府中亦頗多此種人。然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在官僚商賈則無妨,在讀書人是不合理的。所謂面目可憎,不可作面孔不漂亮解,因為并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臉,所以“可憎”;脅肩諂笑,面孔漂亮,便是“可愛”。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臉,盡可于跑狗場、跳舞場,及政府衙門中求之。有漂亮臉孔,說漂亮話的政客,未必便面目不可憎。讀書與面孔漂亮沒有關系,因為書籍并不是雪花膏,讀了便會增加你的容輝。所以面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法。有人看美人專看臉蛋,凡有鵝臉柳眉皓齒朱唇都叫做美人。但是識趣的人若李笠翁看美人專看風韻,笠翁所謂三分容貌有姿態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態等于三四分。有人面目平常,然而談起話來,使你覺得可愛;也有滿臉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廳裝飾甚好,但一與交談,風韻全無,便覺得索然無味。“風韻”二字讀書而來。性靈可決定面目,此處也說的這個道理。黃山谷所謂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讀書人之議論風采說法。若浮生六記的蕓,雖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齒微露,我卻覺得是中國第一美人。男子也是如是看法。章太炎臉孔雖不漂亮,王國維雖有一條辮子,但是他們是有風韻的,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簡直可認為可愛。亦有漂亮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說話雖漂亮,聽了卻令人作嘔三日。
至于語言無味(著重“味”字),都全看你所讀是什么書及讀書的方法。讀書讀出味來,語言自然有味,語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讀書讀了半世,亦讀不出什么味兒來,都是因為讀不合的書,及不得其讀法。讀書須先知味。這味字,是讀書的關鍵。所謂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異,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讀出味來。有人自幼嚼書本,老大不能通一經,便是食古不化勉強讀書所致。袁中郎所謂讀所好之書,所不好之書可讓他人讀之,這是知味的讀法。若必強讀,消化不來,必生疳積胃滯諸病。
口之于味,不可強同,不能因我的所嗜好以強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強學生去讀。父親亦不得以其所好強兒子去讀。所以書不可強讀,強讀必無效,反而有害,這是讀書之第一義。有愚人請人開一張必讀書目,硬著頭皮咬著牙根去讀,殊不知讀書須求氣質相合。人之氣質各有不同,英人俗語所謂“在一人吃來是補品,在他人吃來是毒質”。因為聽說某書是名著,因為,要做通人,硬著頭皮去讀,結果必毫無所得。過后思之,如作一場惡夢。甚且終身視讀書為畏途,提起書名來便頭痛。小時候若非有隨時扔掉不喜之書之權,亦幾乎墮入此道矣!蕭伯納說許多英國人終身不看莎士比亞,就是因為幼年塾師強迫背誦種下的果。許多人離校以后,終身不再看詩,不看歷史,亦是旨趣未到學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讀書不可勉強,因為學問思想是慢慢胚胎滋長出來。其滋長自有滋長的道理,如草木之榮枯,河流之轉向,各有其自然之勢。逆勢必無成就。樹木的南枝遮蔭,自會向北枝發展,否則枯槁以待斃。河流遇了磯石懸崖,也會轉向,不是硬沖,只要順勢流下,總有流入東海之一日。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心境不得不讀之書。警句。有你所應讀,我所萬不可讀,有此時可讀,彼時不可讀,即使有必讀之書,亦決非此時此刻所必讀。見解未到,必不可讀,思想發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讀。孔子說五十可以學易,便是說四十五歲時尚不可讀《易經》。劉知幾少讀古文《尚書》,挨打亦讀不來,后聽同學讀《左傳》,甚好之,求授《左傳》,乃易成誦。《莊子》本是必讀之書,然假使讀《莊子》覺得索然無味,只好放棄,過了幾年再讀。對莊子感覺興味,然后讀莊子,對馬克思感覺興味,然后讀馬克思。讀書要等興味來。若有不喜歡之書,擱下幾年,未嘗不變做喜歡,于我心有戚戚焉。
林語堂(1895-1976),著名作家,學者,主要著作有《京華煙云》《吾國吾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