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冰不畏懼寒冷,只忌憚溫暖,頑疾不是痊愈于惡治,而是卻步于寬厚的愛
少時有遺尿疾。路上走著,尿便滴淋,襠內(nèi)便洇濕不絕,便常有淡淡的酸臊裊出來。于是,熙攘喧鬧處便不敢近;心里抑郁著,將許多童趣失去。
但最苦的卻是夜眠。
入夜,吹熄了那盞柏油小燈,便與父母同扯一被。夢正酣,驟聽一聲銳音,尖尖地刺進眠耳。登時嚇醒,見身上的被已被揭去,母親正佝僂了身子,將那渾黃小眼瞪凸了,表現(xiàn)著極端的憤怒——身下那張破棉褥上,果然又被我浸淋了偌大的一塊疆土,溫溫的濕煙,正裊得安然。
我便略曲了身子,將尖瘦的臀擺過去,等母親的懲罰。
母親求過神,說是淋鬼附身了。驅之是難的。但尚有一法可試,便是將一支荊條放身邊,待鬼一出來,便重重地抽下去,直到那孽障消了蹤影。曰惡治。
于是,每當夜里遺了尿,母親便將精細的荊條抽在我的臀上。我哎呀一聲蹦起,母親也躍了身子緊追。那荊條抽下去時,伴著嘶嘶的風聲,挨了皮肉響得便更脆:伯父抖展驢鞭時的那聲音,與之極酷似。荊條抽在臀上,初時并不疼,酥酥地麻,有一種熱熾感。不久,皮上便起了一條條肉埂,與被面摩挲時,便咝咝地疼起來,若從肉里噴射出物質(zhì),極難耐。
這是每夜的功課,躲是躲不過的,便自覺地將臀遞過去,罰過了,就可以安心地睡了。那時的覺意怎么也睡不夠啊!
但母親的努力終是白費了,整治有日,我自然還尿,院內(nèi)那樹杈上,便仍斷不了那床破被褥的影子,日復一日,招惹著村人的睥睨和嘲諷。
于是,母親便不知所措,掩面而暗泣,那荊條便也抽得無力,但仍然還是抽——她愛她的兒子,兒子要長大、出山、做官、娶妻,若帶著這么一個奇丑的病根,希望則全枉了。但那時,我卻真的怨恨母親,恨得無可奈何,又心存體恤。
以往,我睡在父母中間,但那一日,父親卻讓我睡他的一側,母親不解,父親便說:“尿就讓他尿我,你好生睡就是了!”母親就將荊條交父親,“若還尿,別忘了打一打。”
半夜,懂懵間覺自己被人搬動了,睜眼,是父親將我移到他的位置。我睡的地方,正有一泡熱尿汪著。我正要動作,父親低低說道:“別出聲,盡管睡就是。”我便倒頭睡去。
早起,母親便問:“尿了嗎?”父親正在地上拾掇跑山的索子,竟說:“沒尿。”
母親不信,要我起身,我與父親睡過的地方竟不見一絲尿跡。母親便說:“也真邪了!”父親邊上嘻嘻笑,極詭譎。
我驚愕間,聽母親說:“別得意,再看一夜。”
第二夜,竟又平安無事。接連幾夜無事故,母親憂郁的容顏便舒展,便將那荊條撅了,扔入火塘,燒出一片藍火苗。
不久,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背上,竟有紅紅的一片疹子。我豁然醒悟:是父親將尿焐干了!日子久了。父親的背上便生出一塊瘡。于是,心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痛苦,似酸又澀,莫不如挨幾下荊條更痛快!
久久,竟生出雙重怕意,既怕母親那種凌厲的愛,也怕父親那過于寬厚的愛。因為,愛到了極端,味兒便變了。但父母多固執(zhí),始終以各自的形式延續(xù)著各自的愛。我便被愛得很不輕松,每次走過那山神廟,便唾出幾口濃濃的痰,粘在那朱紅的門楣上,兀自飄零。
奇怪地,我的遺尿疾竟慢慢的好了。一如堅冰不畏懼寒冷,只忌憚溫暖,頑疾不是痊愈于惡治,而是卻步于寬厚的愛。
(選自《大地清明,故鄉(xiāng)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