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和洽字陽士,汝南西平人也。……太祖定荊州,辟為丞相掾屬①。時毛玠、崔琰并以忠清干事,其選用先尚儉節。洽言曰:“天下大器②,在位與人,不可以一節檢也③。儉素過中,自以處身則可,以此節格物④,所失或多。今朝廷之議,吏有著新衣、乘好車者,謂之不清;長吏過營,形容不飾,衣裘敝壞者,謂之廉潔。至令士大夫故污辱其衣,藏其輿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壺餐以入官寺⑤。夫立教觀俗,貴處中庸,為可繼也。今崇一概難堪之行以檢殊涂,勉而為之,必有疲瘁。古之大教,務在通人情而已。凡激詭之行,則容隱⑥偽矣。”
(選自《三國志·和洽傳》)
孫盛曰:魏承漢亂,風俗侈泰,誠宜仰思古制,訓以約簡,使奢不陵肆,儉足中禮,進無《蜉蝣》⑦之刺,退免“采莫”⑧之譏;如此則治道隆而頌聲作矣。夫矯枉過正則巧偽滋生,以克訓下則民志險隘,非圣王所以陶化民物,閑⑨邪存誠之道。和洽之言,于是允矣。
(選自裴松之《三國志注》)
【注釋】
①掾(yuàn)屬:協助主官處理具體事務的屬官。
②大器:寶器。喻指重要的事物。
③節:節操,品節。檢:考察,查看。
④格物:指糾正人的行為。
⑤官寺:官署,衙門。古漢語中“寺”本可指衙署、官舍。
⑥容隱:包藏隱瞞。
⑦《詩經》中有《蜉蝣》篇,舊說此詩是譏刺君王“好奢而任小人”。
⑧《詩經》中有《汾沮洳》篇,舊說此詩是譏刺君王儉以能勤,但不得禮。詩中有“言采其莫”句,“莫”指一種野菜。
⑨閑:防止,限制。
【譯文】
和洽字陽士,汝南郡西平縣人。……曹操平定荊州后,征召和洽為丞相掾屬。當時,毛玠、崔琰都以忠正清廉處理事務,他們選用官吏,首先注重節儉的品德。和洽便進言說:“治理天下的根本,在于職位授與合適的人才,不能僅以節儉這種品德來衡量。簡樸過度,自己以此對待自身還是可以的,要是拿這種節儉的品德去規范所有的人,失去的恐怕會很多。現在朝廷有這樣的議論,官吏中有穿新衣、乘好車的人,就說他們不清廉;長官們到治所來,容貌不加修飾,穿的衣服破破爛爛,就說他們廉潔。這使得士大夫們故意弄臟自己的衣服,藏匿自己的車馬和服飾;官府的長官們,有人還自己提壺攜飯到官署辦公。興立教化,考察風俗,貴在合度適中,這樣才可以延續下去。如今片面地推崇一種難被所有人接受的行為,以此考察不同生活方式的人,即使勉強推行下去,也一定會出現弊端。古代所施行的重要教化,就是努力做到通達人情而已。凡是偏激離奇的做法,其中就隱藏著虛偽的東西。”
孫盛說:曹魏在經歷了漢亂之后,社會上奢靡之風盛行,的確應當追思古時的制度,倡導儉約簡樸,使奢侈不至于成為狂妄放縱,使節儉足以符合禮制的要求,奢可免《蜉蝣》詩篇的那種諷刺,儉可免“采莫”詩句的那類譏議;像這樣,就可使治國之道興隆,歌贊之聲響起。在戒奢倡儉上做過了頭,就有巧詐虛偽的現象滋生;以克己省儉來訓導臣民,臣民之心就阻塞不暢。這都不是圣明之君用來陶冶化育生民萬物,防邪惡、存誠心的辦法。和洽的言論,在當時是合理得當的。
【評析】
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度。節儉素樸固然是一種良好的品性,值得提倡,但如果一旦被人過度渲染,濫情熱捧,則其倡導之舉便成“激詭之行”,容易致人矯情飾貌,故作姿態,而出現和洽所說的“容隱偽矣”,孫盛所說的“巧偽滋生”。漢代的公孫弘,官至丞相,儉樸異常,吃的是糙米飯,蓋的是布被子,可他的一位朋友披露真相說:“公孫弘外面穿的是粗布麻衣,內里卻穿著貂裘;在內廚用膳時設五鼎烹食,在外間進餐時只擺飯菜一道。”其內外迥別,矯偽至極,實際上也是“激詭”倡導所惹的禍。宋代蘇洵的《辨奸論》,寫到當時某公“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公的作派看起來是儉而勤,而蘇洵認為是\"陰賊險狠\"的作秀,其目的是為了博得蓋世的好名聲,進而得到舉用。此類事例,在古代不勝枚舉,都能說明“崇一概難堪之行”的文化氛圍,會催生出矯情作態、欺世盜名等弊象。可見,即使是戒奢倡儉,以行教化,也得掌握一個度,矯枉不可過正。然則,此“度”為何?用和洽的話說就是“通人情而已”。不違人情(譬若將“著新衣”等視作人的尋常之舉),恰到好處,才會取得預期的效果。宋人劉摯曾言:“先王順人情以立政,故政令之行,自合于人情,莫不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