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站在村邊的一個高臺上
我想說,我愛這個村莊
可我脹紅了雙頰,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的家鄉(xiāng)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時候,我總是處處碰壁
認識的人已經(jīng)很少,老的那一輩
身體縮小;同輩的人
仿佛在舉行一場寒冷的比賽
看誰更老,看誰比石頭
還要蒼老。生機勃勃的那些
我一個也不認識,其中幾個
發(fā)煙給我,讓我到他們家里坐坐
他們的神態(tài),讓我想到了死去的親戚
也順帶看見了光陰深處
一根根骨頭在逃跑
蘋果樹已換了品種;稻子
雜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樹
從種下到掛果據(jù)說只要三年時間
人們已經(jīng)用不著懷疑時光的艱韌
我有幾個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們像奶漿花一樣開在田野上
純樸、自然,貼著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稱贊,但也沒人忽略
但現(xiàn)在,她們都死了,喝下的農(nóng)藥
讓她們的墳堆上,不長花,只長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離開了村莊
那一片連著天空的屋頂下
只剩下孤獨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來,但父親裂著掉了牙齒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總是跑調(diào)。”
的確,我看見了一個村莊的變化
說它好,我們可以找出
一千個證據(jù),可要想說它
只是命運在重復(fù),也未嘗不可
正如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站在村邊的一個高臺上
我想說,我愛這個村莊
可我脹紅了雙頰,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親
和母親,也覺得我已是一個外人
像傳說中的一種花,長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長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豬臉,催促它漸變的
絕不是腳下有情有義的泥土
(選自《雷平陽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