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艱苦卓絕八年抗戰,中國人民終于打敗日寇,揚眉吐氣了。戰后,舉國上下都渴望休養生息,建設國家。然而,和平竟是短暫的,僅僅十個月后,就爆發了全面內戰。三年時間,國家腥風血雨,人民水深火熱,國民黨政權更是風雨飄搖,最終以敗退臺灣一隅結束了對中國大陸的統治。歷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折。
從抗戰勝利到內戰結束,父親張高峰做大公報記者、特派員,先后在重慶、平津、東北采訪,親歷了期間諸多重要事件,發表了大量報道,特別是在內戰主戰場之一的東北,以及北方政治文化中心北平的經歷,更是他記者生涯中最重要的階段——正值二十七歲至三十歲的年華,肯于奔波,勤于寫作,報道最多,也最詳盡。以下記述的,就是他親歷親見的那段歷史。
就記者職責而言,他客觀地記錄了當時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以及社會生活的動態與演變;從個人情感來說,他主觀上更希望通過自己的報道,披露內戰帶給人民的災難與痛苦,當年他寫的長篇通訊,大多與此相關。因此,這篇筆記以局勢演變為經,重要事件做緯,側重于報道紀實,穿插了幕后故事。為了彌補歲月銷蝕記憶的差錯,特別是后人整理的主觀性,本文盡可能使用或依據他當年的報道,以及他自己寫的零散回憶,以保存歷史原貌,對讀者負責,供后人思考。
——張刃
歡慶勝利的日子
進入1945年8月,抗日戰爭局勢急速變化,中國勝利在望。
8月8日,蘇聯對日本宣戰,美國在日本本土的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盟國再次公告敦促日本投降。9日,百萬蘇聯遠東軍攻入偽滿,先后占領滿洲里、呼倫等地;同日,第二顆原子彈投下日本長崎;美國對日聲明,要求其立即無條件投降。11日,東京廣播,日軍已取消一切軍事行動;中、美、蘇、英四國宣布接受日本投降。同日,重慶中國統帥部召開緊急會議,討論日本乞降,要求全國軍民嚴守崗位,命令全軍將士依照計劃繼續打擊日寇。12日,大公報發行第一萬五千號,全體員工、同人開會慶祝,迎接抗戰勝利的到來。14日,盟軍八百架戰機轟炸日本,蘇軍越過大興安嶺,攻占黑龍江索倫,直驅偽滿“首都”長春。同日,蔣介石首次電邀毛澤東到重慶“共商國是”。
8月15日晨七時,中、美、蘇、英四國首都同時廣播了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當天的大公報,以特大字號刊出標題:日本投降矣!同日,蔣介石發表廣播講話,希望此次戰爭為最后一次戰爭,今后努力和平建設,并宣布今年停止征兵。
8月16日,大公報發表社評《日本投降了》,開篇引述杜甫詩句: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歡欣之情,躍然紙上。
社評說:“日本投降了!抗戰結束了!在八年苦戰之余,得見這勝利的偉大日子到來,我們真是歡欣,真是感激,在笑顏上流下淚來!……近百年來,尤其自甲午戰爭這五十年來,中國受這個后起的鄰邦的侵略壓迫,真是恥辱重重,記不勝記。……中國本無負于日本,且毋寧還有灌溉提攜之誼;但是日本一旦羽翼豐滿,便以侵略中國甚至滅亡中國為國策……日本軍閥的暴戾兇殘,比之西方的納粹,簡直是有過之無不及。到今天,豪強半世紀的日本失敗了,海陸空三軍解甲投降了。勃然而興,厥然而倒,其命運正如日本的櫻花,開時極為絢爛,極盛時便倏然凋謝?!?/p>
社評特別指出:“在我們欣慶勝利到來之時,國內也有一個令人興奮的新聞,就是:蔣主席致電毛澤東先生,請其尅日來渝,共商國是。這真令人興奮欣慰。當此重大時會,國家今后的幾年治亂,人民固然全體有責,而其轉捩與善導,畢竟握于一二賢明領袖人物之手。蔣主席既掬誠相邀,期共商討;毛先生自然也應該不吝一行,以定國是。果使國家的統一與團結完成于一席談,那真是喜上加喜,不但八年抗戰為不虛,且將奠定國家建設的千年大計!忠貞愛國的中國人,都在翹待毛先生的惠然肯來了!”
1945年8月,全中國都沉浸在抗戰勝利的喜悅、狂歡之中。
那些日子,恰逢重慶民生輪船公司的“民聯”輪初航長江,我正隨船采訪。這艘船原名“美川”,是美孚公司的油輪,經民生公司收購,改裝蒸汽引擎,并加長十米,成為當時川江輪船之最,后來為抗戰勝利復員運輸做了很大貢獻。記得船過萬縣時,碼頭上一位買桔子的老漢,高興得逢人就說,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兒子該回家了,我請大家吃桔子,不要錢!
民生公司在船上舉行了水上茶會,總經理盧作孚先生精神甚佳,笑容滿面地與來賓寒暄。他接受采訪時說,抗戰以來,民生公司為戰時運輸,全力以赴,不計其他,搶運各類人員一百五十余萬人,物資百余萬余噸,損失船只十七艘,犧牲職工百余人。
盧作孚先生所說是有根據的。特別是1938年秋,武漢失守,國民政府西遷,大批撤往重慶的人員和內遷工廠的物資,屯集在入川必經的宜昌,一時不能及時啟運,又不斷遭到敵機轟炸。在盧作孚的謀劃下,民生公司集中全部船只和業務人員,采取分段運輸、晝夜兼程的方式,冒著敵人的狂轟濫炸,經過40天奮戰,終于在宜昌失陷前,將全部屯集的人員和物資搶運到了四川,為抗戰,為國家,保護了各類人才,保存了工業命脈。這次中外矚目的搶運行動,被譽為中國的“敦克爾克大撤退”。
采訪中,盧作孚先生還說,中國的造船業歷史悠久,但至今仍不發達。除了戰爭破壞與技術問題外,還受到各種客觀條件的制約。譬如時下,民生公司營業虧損,且隨物價上漲而逐月增加,負擔極重?,F在抗戰勝利了,希望大家努力和平建設,也使中國的造船業能有一個大發展。他對國家、民族和事業的未來,是充滿信心和希望的。
可惜的是,隨之而來的內戰打破了他的夢想。和平以后,他選擇了留在大陸,擔任了全國政協委員、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不料,1952年的“五反”運動中,他竟被指為“不法資本家”,民生公司的許多骨干更遭到清洗、逮捕、甚至槍決。在惶惑與痛苦中,盧作孚于當年2月8日服用大量安眠藥自盡,臨終留給妻子遺囑: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還;民生公司股票交給國家;今后生活依靠兒女;西南軍政委員會證章送還。個中心境,一言難盡。
據傳,毛澤東談到中國的民族工業發展時,曾說“有四個人不能忘記”,(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紡織工業的張謇、搞化學工業的范旭東、搞交通運輸業的盧作孚)但盧作孚仍蒙冤近三十年。直到1980年,有關方面才對他作出正確的評價,稱盧作孚先生“為人民做過許多好事,黨和人民是不會忘記的?!贝藶轭}外話。
結束了對“民聯”輪的采訪,我又換乘民生公司的“民主”輪,溯長江而上,繼續川西報道。9月下旬,接到大公報通知,要我回重慶報到,并準備復員北上。
在重慶,按照報社采訪部的分工,我負責外交、內政、司法等相關新聞的報道,同時給大公晚報采寫社會新聞。時任大公報采訪主任的是王文彬,記者有曾敏之、陳凡、高集、高學逵、黃克夫等。徐盈、子岡、呂德潤等已經陸續派赴北平、東北了。
分工外交報道,并非我對外交有什么研究或興趣,而是因為國民政府外交部里有我的幾個武大同學,報社認為我有采訪的便利條件而已。但當時,國共和談進程艱難,雙方已經在晉東南發生了較大規模的軍事沖突(上黨戰役),各地也不時擦槍走火,全面內戰日益迫近,因此,國民黨政府的外交、內政基本沒有什么作為,雖有大事件,卻無大進展,可公開的新聞不多。而我在重慶只工作了三個多月,相關報道也有限。倒是我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還留下一些值得記述的舊聞。
毛澤東在重慶
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到重慶,國共和平談判開始時,我還在川西采訪,未能親歷中國歷史上的那個重要時刻。但這件事對于中國的前途、民族的命運,實在太重要了,沒有人不關心。我回到重慶后,繼續關注它的進程與發展。
子岡寫的那篇膾炙人口的通訊《毛澤東先生到重慶》,生動地描寫了毛澤東的舉止、神態,為人津津樂道。誰也不曾料到,十二年以后,她竟因此獲罪,其中的兩段文字,成為她被打成“右派”的“證據”之一。子岡是這樣描寫毛澤東的:
……“很感謝?!彼麕缀跏怯藐儽笨谝粽f這三個字,當記者與他握手時,他仍在重復這三個字,他的手指被香煙燒得焦黃。當他大踏步走下扶梯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底還是新的。無疑的,這是他的新裝。……記者像追看新嫁娘似的追進了張公館,郭沫若夫婦也到了。毛先生寬了外衣,又露出里面的簇新白綢襯衫。他打碎了一只蓋碗茶杯,廣漆地板的客廳里的一切,顯然對他很生疏。他完全像一位來自鄉野的書生。
這樣的描寫,被指為“惡毒污蔑、刻意貶低偉大領袖”。
今天,許多被顛倒、歪曲的歷史逐漸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有關重慶談判的真實記錄相繼公開。這里補充幾段我所知道的重慶談判期間鮮為人知的文字。
其一,重慶談判前夕,時在美國的胡適先生,從紐約給毛澤東一封電報,以美英政黨民主競選執政為例,希望中共“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政治解決與國民黨的爭端,做一個“不靠武裝”、“前途未可限量”的政黨。他的這個意見,也曾對出席聯合國成立大會后仍在紐約的中共代表董必武談過。胡適電文要點如下:
潤之先生:頃見報載,傅盂真兄轉述兄問候胡適之語。感念舊好,不勝馳念。二十二日晚與董必武兄長談,適陳述鄙見,以為中共領袖諸公,今日宜審查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準備與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政黨。公等若能有此決心,則國內十八年之糾紛一朝解決,而公等二十余年之努力皆可不致因內戰而完全消滅?!泄步袢找殉傻诙簏h,若能持之以耐心毅力,將來和平發展,前途未可限量,萬萬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毀滅。今特陳述,用供考慮。
胡適,八月二十四日
從胡適的電報中,可以看出:一,他與毛澤東是有交誼,且彼此尊重的。二,他對國共兩黨之爭仍抱有政治解決的幻想。三,他對美英政治制度確實推崇。這些,固然是當時以他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情愫使然,但他卻有意無意地“忘記”了一個對于中共至關重要,乃至生死存亡的關鍵:單方面要求中共放棄武力,任由國民黨宰割,是萬萬行不通的。因此,胡適不可能得到毛澤東的回應。此后歷史巨變,他的這封電報也很少被人知曉了。
其二,重慶談判期間,9月5日,毛澤東單獨會見了大公報總編輯王蕓生、編輯主任孔昭愷和采訪主任王文彬,并發表談話。次日,大公報發表消息,披露毛澤東談話稱:
來渝五日,與中央談商團結問題,目前尚未可能有確切之結果以慰國人,可以說者僅為內戰決可避免。我國政令軍令如果再不統一,的確為不得了之事體。然統一之政令軍令必需建于民主政治之基礎上。只有包括各黨各派無黨無派代表人士之政治會議,始能解決當前國是,民主統一之聯合政府始能帶給全國人民以幸福。……毛氏末評論中蘇條約稱,該條約為遠東和平之保障。有人認為對我國之民主運動不利,實則相反,可拭目待之。又有以為蘇聯以國民政府互為對象而驚訝,實則除國民政府而外,自無可為對象者。然條約亦并未束縛蘇聯對中國政治批評之權,輿論仍可說話,前數日蘇聯紅星報撰文謂中國應走向民主政治,對我兩黨團結寄以殷切之期望。中國獲得強有力之盟邦,可勿憂心于被其他國家侵略。毛氏表示愿談商早獲結果。
上述談話,后人多只引述前半部分,說明中共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的態度與立場,而將毛澤東對于蘇聯與國民黨政府簽訂的“友好盟約”的評價“忽略”了。但這卻是十分重要的內容,字里行間既有中共對中蘇盟約的肯定,也有中共對國民政府的承認。但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這些又都發生了很大變化,產生了重要影響。我在內戰中的經歷,也與這個歷史背景相關。
毛澤東為什么單獨對大公報記者發表談話?我想,無非是大公報更具民間或中立立場,其報道更能為讀者所接受的緣故。此后的9月20日,毛澤東再次與王蕓生長談,并應邀率周恩來、王若飛等出席了大公報的歡迎宴會,也不外因此。正是在那次宴會上,王蕓生向毛澤東提出了“共產黨不要另起爐灶”,毛澤東回答:“不是我們要另起爐灶,而是國民黨灶里不許我們造飯?!蓖瑯邮窃谀翘?,毛澤東為大公報寫了“為人民服務”的題詞。
其三,毛澤東離開重慶后,大公晚報發表了一組“花絮”,題為《重慶四十四日的毛澤東》,披露若干細節如下:
*毛澤東來渝共計四十四日,但其原定計劃則為十天。來渝及離渝之日,均為晴朗長空,和風送爽。
*張治中部長市區之寓所桂園,鄰美軍魏德邁總部,早屬車水馬龍之地。自供毛氏來渝旅居后,乃更川流不息。桂園花木,獨絕丹桂,中秋時節,園內飄香。
*蔣主席與毛氏共談,先后在十次以上。聞第一次握手后,即表示恢復民國十三年合作精神。(注:指1924年國共第一次攜手北伐。)
*毛氏以城中紅塵擾攘,始終夜返鄉居。其地在紅巖村之上,十八集團軍辦公處所在。毛氏來渝后,略增警備。下汽車至其地,尚需循小徑徒步五分鐘。
*團結商談,毛氏雖未直接出席磋商,但是項繁瑣已頗刺激其神經,每每午夜不眠,需服安眠藥片少許,始能入睡。
*毛氏嗜紙煙,手中青煙縷縷,綿綿不絕。來渝后,友亦時有以舶來品贈之。座上客恒發現,其敬客者皆名貴品。
*九月底,霧罩山城,秋雨頻頻,氣溫頓降。毛氏來渝未備寒衣,聞曾在渝添置少許。
*毛氏會客至多,尤喜做長時間之交談,每有問題反復研究,至滿意始止。故在渝期間無日不在談話中度過。
*渝中友朋,咸謂一別二十載,毛氏湘音無改,故十月八日軍委會大禮堂上,毛氏談話,全部聽懂者亦不多,唯其強調“和為貴”一點,則悉能領會。
*蔣主席指定侍從室,撥大汽車及吉普車一輛供毛氏使用。十八集團軍亦有汽車一輛。此三車入市首尾相接,做團結狀。
*毛氏生活簡單,對米面均無偏愛。在北方吃慣了麥面小米,彼雖生自魚米之鄉,來渝后對大筵亦頗淡。
*毛氏公余喜靜,紅巖村宿處已半入山,猶謂不勝煩擾。
*有以談判進行遲緩質之毛氏者,答曰:幾千年留下的問題,幾十天談妥,哪有如此容易?!
值得一提的還有,關于重慶談判,大公報無論報道、標題,始終用的都是“團結商談”字樣,可見輿論對和平建國的祈盼。
中蘇盟約與外蒙古獨立
抗戰勝利后的最初幾個月,國民黨政府最重要的外交活動,除了與接受日本投降相關的交涉,就是《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公布,以及承認外蒙古的獨立了。而這兩件事又是密切關聯的。
《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于日本投降的前一天,1945年8月14日,兩周后正式公布。大公報刊出時做了詳盡的標題:
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公布 防日軍事同盟卅年
蘇聯聲明 一切援助給予國民政府 重申尊重中國在東三省之完全主權及領土行政完整 新疆問題無干涉中國內政之意圖
中國聲明 外蒙如依法公民投票證實其獨立愿望承認其獨立 中蘇共營中東路南滿路卅年 大連為自由港卅年 旅順為共用海軍基地卅年 我派員在東三省設行政機構 蘇軍最多三個月撤盡
可以說,這個標題涵蓋了盟約的主要內容。但據我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學講,盟約談判并不順利,雙方討價還價,彼此交換條件,談了兩個月之久。斯大林需要蘇聯在遠東的利益最大化,堅持要求外蒙古獨立以及它在中國東北的“權益”,并且態度強硬;而蔣介石需要蘇聯的幫助,不僅想盡快打敗日本,而且要遏制中共,所以不得不作出妥協,允許外蒙古獨立,并同意在東北與蘇聯“合作”。但同時,他又要求蘇聯政府承諾“不援助中共”。所以才有了“蘇聯聲明一切援助給予國民政府”的表述。顯然,這個“友好盟約”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交易。而且,即使是交易,蘇聯方面也出爾反爾,并沒有完全兌現它的承諾,特別是在中國東北問題上,留下了并不光彩的記錄。容當后述。
然而,盟約公布之初,人們并不了解這些內幕,舉國上下一片贊譽之聲。頗能說明這點的一個場景,就是同年9月1日中蘇文化協會為慶祝盟約成功舉行的雞尾酒會上,國共雙方高層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孫科、邵力子、馮玉祥、陳立夫、陳誠、張治中、吳鼎昌等,社會名流沈鈞儒、郭沫若、左舜生、張申府、王昆侖、陽翰笙等,婦女界宋慶齡、李德全、史良、劉清揚、曹孟君、張瑞芳等,共約三百余人,共聚一堂,“歡慶外交勝利”。大公報次日的報道說:
八年抗戰勝利了,三十年中蘇盟誼奠定了,接著毛澤東先生一行來渝,國家統一就要完成,和平建設可望開始。因為軍事、外交、政治一連串的勝利,每個人的歡欣愉快,好像心頭去掉一塊大石頭?!先宦擇堑綍?,立時引起會眾注意,多趨前寒暄祝賀。毛氏首與孫會長舉杯祝飲,次與孫夫人、邵副會長、陳誠將軍舉杯互祝健康。馮玉祥氏與毛澤東先生舉杯時說,慶祝中蘇外交勝利,慶??偫砣笳叱晒?!毛氏在大眾團聚中,與舊友新交飲酒歡談,應接不暇,直至八時許始偕周恩來、王若飛等離開會場。會外細雨中等候一瞻毛氏豐采者達數千人,交通幾為之阻塞,大家都熱望毛氏此來能協助完成國家之統一,開始最迫切的和平建設。酒會本是慶祝外交成功的,同時,也預祝了國內團結的成就,更像非正式的歡迎了毛澤東先生。毛先生走了,會也散了。
如此盛大的場面,如此歡欣的情景,或許只能說與會者大多被蒙蔽著,但肯定有人了解內幕,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事實上,早在1945年2月,美、英、蘇三國首腦會議商討對日作戰問題時,斯大林提出的蘇聯對日作戰的條件之一,就是“外蒙古的現狀須予維持”。這個“現狀”,就是指1924年11月26日,外蒙古宣布廢除君主立憲制,成立“蒙古人民共和國”,并從此脫離中國政府控制的局面。斯大林的要求得到了羅斯福和丘吉爾的同意,三方并就一系列涉及中國領土、主權的問題,簽訂了一個秘密協定,史稱“雅爾塔協定”。1946年2月,這個排除中國參加,卻又決定中國命運的協定被公開,國際輿論大嘩,中國更以各地高校大學生為首,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蘇運動,重慶的中共新華日報和親中共的民盟民主報還遭到了沖砸。
1945年的“蒙古人民共和國”,并沒有得到中國政府的承認。為了給承認其獨立找個臺階,蔣介石才搞了個“公民投票”。
1945年10月20日,外蒙古各地以記名方式舉行“公民投票”。此前,內政部次長雷法章作為國民政府督導投票代表,奉派庫倫,見證了投票過程?;蛟S是官方不想張揚,也沒有多少人愿意“觀摩”的緣故,除中央社以外,各報均無記者前往。
11月初,雷法章回到重慶,我采訪了他。他說,投票在當天早六時至夜十二時分區舉行。外蒙古18歲以上的男女均有投票權,計約48萬選民。據外蒙古當局稱,“98%的選民參加了投票,一致贊成獨立?!倍鴵业耐瑢W講,雷法章私下對這次“公投”頗為不滿,說“辦理投票事務人員,對于人民投票名為引導,實系監視,且甚為嚴密”,“此項公民投票,據稱為外蒙人民重向世界表示獨立愿望之行動,實則在政府人員監督下,以公開之簽名方式表示贊成獨立與否,人民實難表示自由之意志?!?/p>
1946年1月5日,國民政府公開正式承認外蒙古獨立。
當時,國共雙方雖未全面內戰,但已成同室操戈之勢,關內關外摩擦不斷,中共更在輿論上對國民黨的內政、外交多有批評。但在外蒙古獨立問題上,雙方卻罕見地表現了“共識”,保持了“一致”。中共非但沒有對國民黨進行抨擊,反而樂觀其成。個中奧妙,在于雙方都想迎合蘇聯,尋求支持。
此后,隨著內戰爆發,大陸政權易手,事情才有了新變化。
1949年8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郭沫若的文章《我們應該怎樣認識外蒙古獨立》,被人們視為中共方面的表態。郭文譴責“中國侵略者”壓迫和欺負蒙古人民,歌頌外蒙古獨立。認為“蒙古尋求解放和獨立天經地義,外蒙人民比中國人爭氣,更早清醒,認蘇聯當朋友,所以得到幫助,更早得解放,中國人民應向外蒙人民告罪、致敬和學習?!惫暨€質問:“有什么理由跟在美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反動地后面,來對蘇聯‘憤慨’呢?”
兩個月后,1949年10月16日,剛剛誕生16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與蒙古人民共和國建立了外交關系,承認了既成事實。
而此時,敗退臺灣的國民黨政府,已與蘇聯成為敵人,那個“友好盟約”和外蒙古獨立自然也不作數了。1953年,臺灣政府通過法律程序,正式宣布廢除1945年中蘇條約中關于外蒙古問題的換文,不再承認外蒙古的獨立,并下令把外蒙古重新納入“中華民國”版圖。在國民黨高層會議上,蔣介石還檢討說:“承認外蒙獨立的決策,雖然是中央正式通過一致贊成的,但我本人仍愿負其全責。這是我個人的決策,是我的責任,亦是我的罪愆?!?/p>
總之,抗戰勝利后,國共雙方都想依靠當時的蘇聯遏制對方,各有心思與動機。簽訂中蘇“友好盟約”,國民黨是被迫妥協,中共則無奈默許;外蒙古獨立,國民黨政府承認在先,中共政府承認于后。這是歷史事實。
不了了之的對日索賠
抗日戰爭,如果從“九一八事變”算起,日寇在中國橫行了十四年,不僅給中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而且給中國社會、經濟、文化造成了巨大損失。戰后,作為勝利者,中國對日本索賠理所當然,同盟國也很快把這個問題提上了議程。
1945年9月我回重慶后,即接手對日索賠的新聞報道,雖然多次到有關機構采訪,寫過一些程序性消息,但直到年底我離開重慶,卻沒有多少實質性進展。此后,內戰全面爆發,國民黨自顧不暇,更談不上對日索賠了,結果不了了之。
據我所知,內戰爆發前,國民政府對日索賠做了以下工作:
戰后,教育部率先成立了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對于收復區各項文物損失情況的調查、現存文物的整理與保護,以及日本劫奪我文物的追還與賠償,做過比較詳盡的討論,并且派代表分四區(京滬、武漢、平津、粵港)督導調查工作,又決定舉辦全國文物損失登記。嗣后,內政部成立了抗戰損失調查委員會,著手在全國更大范圍內調查抗戰損失。
1945年11月5日,盟國賠償委員會決定,為剝奪日本進行戰爭的生產能力,防止軍國主義復活,加重日本的戰爭賠償,即把日本工業設備的大部分拆遷給各戰爭受害國,作為戰爭損失賠償。為此,該委員會指示各國分別調查、統計戰爭期間的損失,以便確定具體賠償方案。委員會還派出代表鮑萊(美國人),到中國做實地調查,但其正式開展工作,已是1946年的事了。
11月中旬,國民政府行政院召集內政部、外交部、交通部、經濟部、軍政部、財政部及僑委會等機關,商討對日索賠問題,準備擬定方案,提交盟國賠償委員會。據此,內政部提出的抗戰損失調查內容分類,計有:人民傷亡、私有財產損失、各級政府及所屬機關公有財產損失、公私立學校財產損失、公營民營事業財產損失、人民團體損失、古物書畫損失、國家財政收入減少及支出增加、淪陷區天然資源及金融破壞損失、淪陷區敵人經營工礦交通及其他事業所受損失、中國公私機關或人民在敵國領土或占領區內損失等項,分由各省組織詳細調查,以便要求賠償。
12月中旬,為了使損失調查與對日索賠兩項工作配合、銜接,內政部抗戰損失調查委員會撤銷,工作納入行政院賠償調查委員會內,同時要求各地,限于1946年2月前完成調查統計。
12月底,中國抗戰文物損失調查團赴日,作初步調查。據聞,當時日本有收藏文物機關八十余個,私人收藏者四百余家,自甲午戰爭以來,劫奪或購藏我國珍稀文物達十五萬件之多。中國政府表示,對被日本劫奪的文物,將無條件收回;對日本民間購藏,將作價回購,并在日對我賠償內扣除。
1945年底,中、美、英、蘇等11個國家組成的遠東委員會成立,作為戰后對日索賠以及對日政策的最高決策機構。中國抗戰損失賠償調查委員會的《中國對日要求賠償說帖》提出,日本侵華戰爭期間,中國被侵占地區占全亞洲淪陷區的45%,擁有全國人口80%的地區均遭日軍破壞蹂躪。因此,中國應獲得不低于賠償總數50%的份額。
此后,我離開重慶調北平工作,對日索賠報道轉手他人。
據后來所知,抗戰損失統計結果,中國軍民傷亡人數總計超過3500萬,各種損失按當時價格計算不下620億美元。
按照1946年3月美國政府制定的“臨時賠償方案”,將提取日本工業設備實物的30%,作為直接受日本侵略國家的賠償物資,其中中國可得15%。但是,隨著國際政治格局的演變,美國出于對抗蘇聯的戰略考慮,由打擊日本轉而扶持日本,對其賠償范圍一再縮減。直到1948年初,日本賠償中國的部分機器、設備才分批運到,約值2250萬美元,不及實際損失的萬分之四。隨同這些物資而來的,還有日本歸還所劫我國書籍近二十萬冊。
1949年5月,美國政府指令盟總,取消了對日本工業設備拆遷計劃的執行,實際上停止了日本對各盟國的賠償。
由于美國政府的政策轉向和對日本的扶持,戰后日本工業并沒有得到有效的打擊,甚至依然強于我國。1946年“九一八事變”十五周年時,我任大公報特派員,常駐東北?;趯鴲u的反思和對當時中日工業經濟狀況的了解,我曾發回一篇報道,題為《“九一八”看兩國生產 工業必須趕上日本》,報道說:
今日“九一八”,我們以戰勝國看戰敗國日本的工業,實難對勝敗二字不表示懷疑。
今天盟國拆卸日本機械賠償的辦法,規定日本可保留水力電五百萬千瓦,火力電二百一十萬千瓦,鋼鐵年產三百五十萬噸,酸三百五十萬噸,苛性蘇打八萬五千二百噸,純堿六十三萬噸,工具機器兩萬七千臺,鋼珠軸承兩千二百萬日元,輕金屬一萬五千噸,商船十五萬噸。反觀今日中國,全國電力不足百萬千瓦,鋼鐵若和平立即實現,一年后計劃產二十萬噸,酸約四萬噸,苛性蘇打不足一萬噸,純堿不足四萬噸,工具只約二百臺,鋼珠軸承根本談不到,輕金屬目前亦無,造船亦在計劃中。僅從數字來看,我們也可醒悟了。
拆卸日本剩余機械,盟國分配尚未決定,目前又談及蘇聯在東北拆走機器問題。在技術上又包括拆卸日本何廠及拆卸之機器何者分與何國,中國能分得之比例亦未定。前聞日本竟要求盟國把中國全部紡織廠搬入日本,以為日本生產,賠償盟國戰費,幸而未準。然此種口氣在今日聞之,仍如置身十五年前之火藥庫。即使將日本機器運至中國,此批運費及裝置費,以目前的物價計,一噸即須百萬元,在軍事第一之今天,怕這事也沒人著急了。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戰后中國對日索賠的經過。
隔著玻璃看審案
抗戰勝利前后,時任財政部直接稅署署長高秉坊的“貪污舞弊案”,成為當時陪都一大新聞,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我接手報道此案時,已是審理的第二階段。
高秉坊是孔祥熙的親信,也是中國政府開征所得稅的倡導者與創辦人。他主導的稅制改革,增加了國庫收入,卻得罪了既得利益集團;加之他恃才傲物,因此與國民黨CC系的陳果夫以及中統、軍統特務組織結怨。1945年初,孔祥熙失勢,交卸財政部長等職,陳果夫等借機羅織材料,誣稱高“貪污舞弊,植黨跋扈”,激怒了蔣介石,1945年2月初,以“與人串通舞弊,挪用公款經商”為由,責令將高秉坊撤職,交法院查辦。
1945年5月,重慶地方實驗法院對高秉坊案開庭審理,竟然罔顧事實、證據,無理判決高秉坊“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高的辯護律師章士釗憤然說:“如此暗無天日,《六法大全》尚有何用?”連當時的司法院長居正都斥責司法行政部長謝冠生及重慶法院院長查良鑒說:“你們上下其手,對高案如此處理,司法之尊嚴安在?”
高案的判決引起社會各方關注,認為司法不公,量刑不當。社會賢達吳蘊初、李燭塵、丁惟汾等代表遷川工廠等社會團體,要求法院公正審理,保障人權。奉命行事的財政部長俞鴻鈞也不得不呈請蔣介石慎重處理。孔祥熙更明白陳果夫等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遂拜托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向蔣說情。由于各方呼吁、壓力,蔣介石不得不在1945 年8 月,責令最高法院撤銷原判,發還重慶地方法院重新審理。
10月20日,重慶地方法院開庭重審高案。此案幾經反復,久懸不決,愈發引人關注,所以,許多記者一早便紛紛而至,都想向讀者做一個詳實的報道。我是其中之一。
以往,高案都是在比較寬敞的第六庭審理,不知為什么,那天改在既小又暗的第五庭了。那里三面是墻,一面是窗,如果關上門窗,簡直密不透風。法庭周圍更是法警林立,據說那天是“調查庭”, 要閉門秘密進行,不允許任何人旁聽。果然,開庭之前,院長汪廉親自率領法警,驅趕外圍有意旁聽者,新聞記者也不例外。于是,我們退到與法庭連接的小禮堂內。我與幾位同業在“天下為公”的四個大字標牌下徘徊,深以不得旁聽為憾。
在法院,一切當然都要依法辦事。我想,既然要求旁聽,也要依法請求。情急之下,我忽然記起,在《法院組織法》中有一條規定:“法庭不公開時,審判長應將不公開之理由宣示?!辈⑶遥扒绊椙樾螌徟虚L仍得允許無妨礙之人旁聽?!蔽蚁?,新聞記者采訪,對高案絕無妨礙,這條理由很充分。于是,我上樓去拜訪汪院長,請求法庭允許我們旁聽。結果,汪廉叫書記官朱國瀾代見。我說明了可以旁聽的法律根據,朱疑惑地說:“沒有這樣的規定吧?”我肯定地說“有”,并請他拿來一本《六法全書》查看。果然,在《法院組織法》第十章“法庭之開閉與秩序”第六十八條查到了。朱國瀾無話可說,便讓我去請求審判長的允許。無奈審判長一直不下庭,我又不能闖進去,因此仍不得門徑而入。
守著一條好新聞,我卻采訪不來,自己痛苦,也為讀者苦悶。但既然來了,總要告訴讀者一些信息。于是,我繼續觀察庭外情形,琢磨回去怎樣寫這條報道。
高案的審判長是刑庭推事李堅夫。那天到庭的除了高秉坊,還有他的“同案”姚遐齡,以及他們的辯護律師。高妻唐蘊則與我們同坐在與法庭相連的小禮堂內,候傳入庭。她手握小黑皮包,兩頰顯得紅潤,眼睛直望,默不做聲,拒絕接受采訪。另外一群出入小禮堂的人,大多佩戴著財政部專用的紅甲骨文證章,聽口音多山東人,顯然,他們很關心既是同僚又是同鄉的高秉坊。有頃,法庭寬大了五分鐘,我乘機站上門外的板凳,向法庭內引頸,隔著玻璃窺視,像看啞劇一樣,觀察庭內各色人等的動作、表情和神態。里面除審判長、法警外,并無陪審員。只見審判長問了什么,律師站起來回答。高秉坊面孔黑紅,穿黑色棉衣,坐在一條長凳上,大約是對律師的發言表示滿意,還幾次露出了微笑……我不懂啞劇,無法“破譯”庭內細節,只好將以上情景實錄,以饗讀者。報道名之曰《隔著一層玻璃看審高秉坊記》。
11月9日,高案再審,這次是公開的。我除寫了一條消息,還發了一則“旁聽雜記”,以庭上各位的動作、神態、問答、語氣作了描繪,如:審判長李堅夫是廣東人,問話多廣東音;證人中有一位管賬先生,四川人,常以“啥子?”回問;高秉坊則用十足的山東話回答,偶有數目字或年月日,他會用手摸腦袋想一想怎么說,顯得十分謹慎。審判長訊問前湖北稅務管理局副局長孔令其時,孔又常以“不知道”作答。高妻唐蘊回話時善于避實就虛。法官問:“你在長壽開過工廠沒有?”唐答:“長壽在哪里?我沒有去過,不知道?!眴枺骸皳{查,你們生活極豪華,不做生意,如何維持?”唐做不屑狀,仰首答曰:“叫證人來對證好了?!薄鹊取_@樣的記述,暗喻了庭審的荒唐與困難。
那以后,我離開了重慶,未再報道高案。1946年1月,重慶地方法院在陳果夫等勢力的壓力下,仍判處高秉坊無期徒刑。據說高蒙冤入獄后,致力教化犯人,獲得褒獎并提前出獄。1950年后,高秉坊在湖南省政府中任職,仍做稅務工作。
“罷宴”蔣介石官邸
大公報辦公在重慶市郊的李子壩,記者中只有我和曾敏之住在市內通遠門中一路的營業部樓上,不僅在工作中密切合作,而且成為朝夕相處的好友。我們白天忙于采訪,晚上埋頭寫稿,臨睡之前,有時到馬路對面小酒館打二兩瀘州大曲,買一盤白斬鴨翅膀,邊飲邊談一天的采訪見聞,別有一番情趣。
敏之小我一歲,祖籍廣東梅縣,我則生于天津寧河。兩人當年都不過二十六七歲,沒有成家,在一起時常嬉戲,他稱我“高峰小子”,我則叫他“鳴雞(敏之)”。兩人有時同道采訪,遇到某些貪污腐化現象或涉及政府與高官聲譽的棘手新聞,敏之喜歡說“干掉它”,意思是不必怕,要敢去碰硬。我倆在一起“干掉它”的事很多,最難忘的一件是在蔣介石重慶官邸鬧“罷宴”。
1945年10月某日,重慶還沉浸在抗戰勝利的喜悅之中,復員、還都、返鄉的工作緊張,新聞也多,記者很忙。一天,我接到駐重慶美國新聞處朋友的電話,說當晚蔣介石夫婦在山洞官邸舉行酒會,歡送中國戰區美軍駐重慶陸海空軍官兵回國。我與敏之和新華日報記者魯明相偕,由美國新聞處派車送往采訪。
到了蔣公館,客廳里已經有中央社、中央日報、掃蕩報、新民報、新蜀報等十幾位記者到場。我們簽到后坐在沙發上聊天。不一會兒,國民黨勵志社總干事黃仁霖走了進來。此人專門負責接待美軍,又是蔣夫人宋美齡的侍從副官,一貫盛氣凌人。他拿起簽到簿審視了一番,問:“新華日報來了幾個人?”語氣中含有不歡迎的意思,魯明坐在沙發上說:“你自己看上面寫著幾位。”把黃頂了回去。他又問:“哪位是張高峰先生?大公報來了兩位嗎?”我也坐答:“你說的不錯。”彼此明顯有了對抗的意味,客廳里沉寂下來。黃仁霖轉而發問:“你們怎么得到消息的?”無人回應。各報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沒有義務向他報告。黃又問:“中宣部通知你們了嗎?”言外之意是,此事應該由中宣部統籌,甚至讓中央社發獨家新聞,連在場的幾家右派報紙也沒有份兒。
我們三人聽得明白,頓感厭惡、憤怒,彼此輕輕碰肘,會意“鬧”它一下,給黃一點顏色看。于是一起起身,大步向外走去。黃仁霖沒有想到大公報、新華日報記者會來這一手,急忙勸阻道:“三位請留步,吳(國楨)部長馬上就到。”然而,我們根本不理睬他,拂袖而去,以示抗議。我們維護記者的尊嚴,黃仁霖無可奈何。次日,大公報、新華日報都沒有發本報記者采寫的消息。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42年后的1987年10月,時任香港文匯報總編輯的敏之回大陸,特地繞道天津,派車接我到他下榻的飯店一敘。老友臨門,我喜出望外,不顧常年哮喘與步履艱難,扶杖登車前往。
坐在車里,往事紛呈眼前。1945年底,我與敏之在嘉陵江畔分手,彈指42年,期間只有通信而未再晤面。這42年中,“政治惡浪”迭起,許多朋友“嗆水”,度著困惑與艱難的歲月。敏之與我也不例外,他被打成“右派”,我被冠以“報棍”,經歷自不必說。所幸耳順之年,迎來了安定團結的盛世年景,心情振奮,各自又在新的崗位加倍努力工作,追補失去的歲月。我們都已年近古稀,促膝談心的機會還能有幾回?我真希望即刻見到他。
那天,敏之犧牲了一次參觀機會,留在賓館等我敘舊。難得啊,分別42年才又重逢!敏之來到樓梯口迎我,兩人緊緊地握手,相互尋找彼此年輕時的容貌、神態。痕跡不多了,若是在街頭相遇,定是不敢相認的。敏之身體雖很健壯,但畢竟是祖父輩的人了,額發都已脫落,而我則“面目皆非”,一副老態。人終究是要老的,可貴的是心不老。敏之還在上夜班編報,我也做著“業余記者”,對待新聞事業,我們仍壯心不已。兩位古稀之人憶及當年崢嶸歲月,又談起“罷宴”蔣公館的往事。我笑著說:“就那么一次采訪蔣介石的機會,還讓咱們給‘鬧’沒了?!?/p>
【張刃注:1989年4月,父親病逝,曾敏之伯伯聞訊至感悲痛。給我寫信說:“你父親一生對人、對事、對國家可告無愧,他是一個胸懷磊落,正直熱情的新聞記者,他的貢獻會為人們永記的?!彪S后,他在香港大公報撰文追憶老友,寫道:
從江南旅行歸來,就看到天津寄來的訃告:張高峰去世了。
對著這個噩耗,不禁泣然久之!近年來,常為老朋友的辭世而難過,先有彭子岡,又有張高峰,他們都是我平生所敬重的同事、戰友,一旦與世長辭,怎能不凄梗于懷呢?
屈指算來,與高峰相識已四十多個春秋了。我們相聚于抗日戰爭時期的重慶。他是大公報派赴中原采訪的戰地記者,親見中原百姓流離顛沛、掙扎于饑餓線上的慘狀,親歷因抗戰不力、放棄國土導致哀鴻遍野的慘境,激于新聞記者的正直良知,他寫了許多令大后方的人驚心動魄的戰地通訊,報道了許多沖破新聞封鎖的重要新聞,終于觸怒了蔣介石,下令將大公報封閉三天示儆,形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大案,高峰也因此從中原調回重慶受到管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與高峰相識了。
我是在日軍進攻湘桂時奉命作戰地采訪,最后撤到重慶的,在報社營業部的二樓,與從河南回來的高峰住在了一起。
高峰為人豁達開朗,熱情幽默,以快筆著稱。我們住在中一路的小樓,面臨鬧市,當一天的采寫工作完成之后,兩人就各攜白酒、雞腿、花生……從外面回來,準備作夜宵痛飲之用。這時候,兩人對飲,縱論時局,交談心事,毫無保留,相知之深,與日俱進。大家都是青年,面對著抗日戰爭局勢的逆轉,國破家亡的感受,后方荒淫無恥的局面,不禁慷慨激昂,悲憤交集。當時由于煙酒食糖專賣,國民黨一個高官有嚴重的貪污舞弊行為,我與高峰決心揭發,以一句“干掉它”作口頭禪以互相勉勵。這句話直到數十年之后,與高峰通信,他還以“干掉它”在信中向我開玩笑,問我現在是否還有“干掉它”的熱情?我回信引蔣捷的詞說:“如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已消失當年的壯志了。
高峰在五十年代初期還從事新聞事業,后來就被安排轉業了。以他隨國民黨湯恩伯部隊做戰地記者這一段歷史,當然逃不過歷次政治運動所加的迫害,他也在折磨中衰老下去了。這些年來出任天津市政協委員,寫了許多文史回憶錄的文章,他對國民黨的將領特別熟悉,寫了他們的生平,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因為與高峰數十年不見,一九八七年十月,我決心到天津找高峰敘舊。見到他時,我十分難過。他已是手持拐杖,步履蹣跚,滿頭白發,形容憔悴的形象了,兩人凝視久之,才凄然互相擁抱!我們找到一家飯館,叫了酒菜,重溫在重慶中一路小樓上對飲雄談的往事,可是高峰因肺氣腫卻不能飲酒了。追念山城時代勃發的英姿,真如隔世。卻不料這次會面竟成永訣了!
在天津與他相聚時,曾寫一詩相贈:“嘉陵往事憶豪情,今日樽前鬢已星。君有如椽文史筆,何妨慷慨記平生。”可是他來不及記下平生的經歷,就走了。北望津門,以此悼念!
同年,一場政治風波后,曾伯伯辭去了他在香港文匯報的職務。對于我承繼父業,做新聞記者的選擇,他寫信說:“我與你父親在過去時代的記者生涯,畢竟是老一輩的事了,比起你們來辛苦得多。如果我們有可取之處,當是具有良好的職業道德,受到社會尊敬。如今,拜金主義盛行,作為傳媒、監督的新聞記者頗受詬病,希望你能潔身自好,保持崇高形象,做一個成功的記者。而成功的途徑,是要在主觀上應有德、才、識的條件去開拓的。”這番話是對我的告誡、教誨,也是對老一輩記者情操的述懷,更成為我后來職業信條的一部分?!?/p>
傷殘、失業的抗日軍人
為了記者的尊嚴,我和敏之可以拒發蔣介石歡送美國軍人的新聞,但我們不能不關心中國抗日軍人的命運。戰爭中,許多軍人為了國家、民族流血、負傷、致殘,他們后來的境遇卻很少被人關注。1945年9月,我曾專程到坐落于四川樂山青龍嘴鎮的“榮軍第一盲殘教養院”采訪,所見所聞令人心酸,后來被我寫成通訊發表。報道以《我們都瞎了!》為題,開篇就寫道:
這里有五百多個瞎了眼睛的人,甚至連腿也斷了。人身上的器官殘缺以后,生活上必有許多痛苦,如果再沒有適當的工作和娛樂來調劑這苦悶的生活,他們的性情可能會反常,會動手打人,開口罵人,還希望一天到晚有個女人陪伴。
街頭川流不息往來的盲軍,臉上沒有血色,牙齒是黃褐色的,每人都穿著一套不合身的灰軍裝,頭上放著一頂偷工減料做成的小帽——因為太小,只能放在頭上。他們人手一根竹竿,‘篤、篤’地走著。附近有個茶館,盲軍三五成群地圍著談天,有時一陣哈哈聲,卻令人可怕。與其說他們是在大笑,不如說他們是在大哭。瞎了眼睛的人,有說不盡的痛苦!更奇怪的是,幾乎每個盲軍身邊都有一個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女人,陪伴著他們出入民宅。從表情上顯出他們有著火熱的親密,不難推測出他們之間的微妙關系。一天到晚,五百多個盲軍,就這樣蕩來蕩去,游手好閑地瞎活著,沒有半點正常的事情做。
榮軍院是一所西式平房院落,周圍有綠樹,院中有紅花。從外表看,足能給路過或參觀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然而,它光鮮的背后,卻是種種凄慘。
那天是星期日,榮軍院的院長不在。我徑直走進了盲軍的寢室。他們睡的全是木板炕,有幾個正病著,腰間蓋著一層薄軍毯,躺在炕上呻吟。榮軍院沒有醫藥給他們治病。
兩個盲軍瞎著眼睛在屋里談天,我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很驚奇地站了起來,連忙請我坐下。一位河南籍的盲軍還從軍毯邊摸出一根香煙來招待我。他說,我是兩年來第一位進院來訪問的外人。他們都顯出很興奮的樣子。我們談話的時間長了,聞聲而來的人也多了,似乎每個盲軍都有與外人談話的興趣和欲望,他們的生活實在太單調了!
這里的一千多只眼睛已瞎了四五年了。戰爭中,他們中了日寇施放的催淚毒氣,往往不出十天眼睛就瞎了,從此進入了一個永遠看不到光明的黑暗世界,生活發生了徹底改變,有的在后來又因為目盲而失足斷腿,更加不幸。
這五百多“瞎英雄”是1943年后陸續轉送到榮軍院來的,生活十分清苦。上等兵的薪餉是每月法幣60元,一等兵55元,二等兵50元,此外,特別費50元,菜金45元。每人每天二十五兩米(舊制,十六兩一斤)。如此待遇,連一天三頓飽飯都很難維持?!罢l還愿意活下去?!”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對我說。
吃不飽飯,院里又不能組織他們從事生產,貼補生活,于是有人約幾個朋友,湊點本錢,到附近鄉間做點小買賣。但是,他們都是盲殘,雖有耳朵,卻難得聽辯出是非、善惡。一群瞎子總不免有時會被睜眼人騙了。常有剛剛積蓄了幾個錢,出去做生意被坑騙,血本無歸,又扶著那根老竹竿空手回來的。
院里雖有一塊待開墾的農田,卻連自己的青菜都供應不了。他們告訴我,前些天,因為有人偷挖了附近老百姓的青菜,一群瞎子被打傷了四個,還要被丟到河里去。盲軍問:“先生,我們還是人嗎?”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無法回答,心里只感到對他們的愧疚。其實,這愧疚應該是政府的、社會的。
走出他們的房間,我在院子里參觀。院子里有一座禮堂,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國父的遺像孤獨地掛在墻上。盲軍說,那里一年到頭也沒有過活動,戲劇、音樂更從來沒有進過教養院的大門。院里還有一間閱覽室,門上一把大鎖,想來里面也不會有什么書籍,即使有,對于一群盲軍來說也等于虛設,裝飾而已。瞎了眼睛的人,需要的是真正有用的東西。凡是看不見、用不上的,在他們都認為是假的。假的東西多了,他們越發苦悶,苦悶極了,就不免要去發泄,因此,盲軍打人、罵人、搗毀商店的事,時常在街頭發生。他們的人生還有多少樂趣?
帶著辛酸、愧疚,我結束了采訪。回來寫報道,我的眼前總是浮現著臨別時的那一幕:十幾位盲軍向著我聲音的方向行禮告別,其中一位還大聲叮囑:“先生,請在報上寫寫我們的苦情!”
……
抗戰勝利后,大批官兵編遣復員,又出現了軍人失業問題。
1945年10月間,我在重慶民生路關帝廟附近發現,經常有三五成群的軍人出入,他們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并且明顯營養不良。了解后才知道,那都是日本投降后,因部隊編遣而失業的軍官。因為十之八九是外省人,編遣以后無處謀生,所以都奔陪都重慶而來,而且愈集愈多。他們有的攜帶家眷,有的孤苦飄泊,終日無所事事,便出入關帝廟內的茶館消磨時間。來的多了,關帝廟成了他們臨時集會的地方。
某日,我走進了關帝廟,探訪這群流離失所的抗日軍人。
一位出身軍校的失業軍官知道了我是記者來采訪,迎頭就說:“我們抗戰八年,打敗了鬼子,卻抗掉了官職,抗碎了飯碗。這是什么道理?!”一句沉痛、悲憤質問的背后,是他們面臨的困境:沒有工作,衣食無著,甚至連住處都沒有。在沿江碼頭的躉船上,在校場口的小飯攤,在磁器口的街頭,都可以看到他們失落、無助的身影。
他們自發組織了一個失業軍官登記處,分為軍校畢業與行伍出身兩類,互相聯系,互相幫助,目的都是請求政府救濟。據他們說,政府本來定有救濟辦法,先由軍校畢業生調查處登記,審查學籍,再到銓敘廳交驗證件,(銓敘是舊時一種敘官制度,按資歷或勞績核定官職的授予或升遷)核定軍階后造冊送軍政部,最后由軍委會軍官總隊收容。但是,登記開始后,已有千余人申請了,需要的證件也交驗了,但卻一束束放入了公文箱,再無下文。失業軍官們餓著肚皮,等待著遙遙無期的軍階核定。
我問:“軍階核定很難嗎?”他們說:“銓敘廳一定要軍委會的任職命令,沒有命令的不予審核。那些官老爺就不替我們在前方作戰的人想一想,戰場上連長陣亡了,排長馬上奉命升調或代理;排長陣亡了,班長也是如此。一次戰役下來,許多調升的軍官,往往是接到前方長官的一個電話就任職了,這在戰場上是常事。況且,我們都是營、連、排長之類的下級軍官,哪里會有軍委會的任職令?”因此,他們請求政府改善登記辦法,提高工作效率,從速解決失業軍官的生活問題。他們說,凡有任何可以證明官職的證件,查明關系,就應該審核認定。
比起軍校畢業的軍官,失業的行伍軍官們命運更苦。這些自幼扛槍打仗的人,基本沒有什么文化,有的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寫錯,想給上峰寫個呈文,也要請人代筆。他們又比較老實,很少會請愿之類。盡管他們在關帝廟內自行登記的已有五百多人,也希望得到政府救濟,可是開了幾次會,卻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決。
采訪歸來,我對那些失業軍官寄以同情,更替政府感到慚愧。因為,不管他們是否曾經流過血,負過傷,政府總得承認他們為國家當過兵,抗過戰。今天抗戰勝利了,卻是他們流浪、求乞的開始,這無論如何是政府的恥辱。
戰后重慶市場一瞥
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還都前,重慶市場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呈現出某些怪象、亂象。我曾多次探訪、報道,寫過紙煙販賣、制假的交易,寫過魚市場把頭的欺行霸市,記憶較深的,是重慶窮人缺冬衣,以及黃金、美鈔市場的瘋狂。
1945年10月末,已是深秋時節,重慶街頭許多士紳、淑女已經穿上了冬裝,但更多的窮苦人卻“全家都在西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瑟縮著身子,穿不上棉衣。
那年,重慶的棉花價格一路高漲。因為復員開始后,大批抗戰時內遷的人員,困守西南八年,急于還鄉,更有“接收人員”赴任,加之所攜物資,一起涌向僅有的水陸通道,交通工具明顯不敷使用,民生所需的棉花自然難得及時運到重慶。
往年,四川的棉花一向來自陜西與湖北。抗戰時期,政府對花紗實行統制,不得自由買賣,多年來由政府統購,實行專運專賣,供應還不致斷檔。從1945年10月開始,雖然取消了花紗統制辦法,棉商們可以自由買賣了,卻又缺乏了運輸工具。
靠陸運的陜棉,由寶雞馱到廣元,最少需半月,多則一個月,這勢必賠本的生意已經無人問津。陜西的棉農們只好忍痛任棉花腐爛在田里。我問棉商:“多少收購一點來賣,不是總比腐爛了要好嗎?”棉商說:“先生,你哪里能算出這里面的損失?,F在陜棉壓價都沒有人收購。水花三斤才得干花一斤,如果收下來賣不出去,再加上收割的工費,豈不干賠本?”我問:“那么,今年冬天重慶會沒有棉花賣嗎?”棉商說:“那倒不會,已經有許多棉商到湖北去收購了。而且,過去囤積的棉花也開始上市了,只是價格要貴些。”
如此說來,在只有一條水路可以運棉,而且運輸力量有限的情況下,重慶市場仍然會有棉花的。不過,那又只限于“有能力”購買的人群。且看湖北棉花的流通過程。
抗戰勝利,宜昌通航以后,重慶的幾大棉幫——黃(陂)幫、酆(都)幫、涪(陵)幫、渝幫等,紛紛至宜昌、沙市一帶收購新花。九月初,新花不過一萬七千元一擔,由于收購者越來越多,十月末已漲到四萬五千元一擔。宜沙一帶的棉花行棧眼見有利可圖,便把從棉農手里收購來的棉花囤積起來,等重慶的輪船一到,就知道“鈔票來啦!”立刻抬高棉價。而重慶去的運商卻也不急于收購,等輪船走了,棉價跌落,他們才用游擊方式四處收購。行棧與運商就這樣“捉迷藏”式地纏斗,誰能把握時機,誰就能得利。
運商把收購的棉花交輪船運到重慶,賣給本地鋪商,因為加入了運費、人力、傭金,此時的棉花價格已經比收購時至少貴了三成。等到彈成花出售,所有的捐稅及運費又都轉嫁到買棉花的消費者身上,因此越賣越貴。據棉商說,由于運輸困難,棉價有漲無跌。湖北的棉花四五百元一斤,重慶卻已經賣到九百元了。這樣的高價,對闊人來說不過是一張鈔票的事,而窮人身上卻實在負擔不起這張“紙”了??箲饎倮谝荒甑亩?,重慶的窮人們卻要向瑟瑟寒風遞降書了!
重慶的窮人為寒衣發愁,有錢的人們卻在為發財瘋狂。
戰后的重慶,金融市場日漸活躍,加之美軍駐華,美援涌入,黃金、美鈔成為逐利者的新寵,許多人被它們弄得神魂顛倒。
1945年11月某日,我以好奇的心情,到重慶陜西街錢業公會采訪,觀察那些因黃金、美鈔價格漲跌而跳來跳去的人們。
這里原本是錢商市場,同業間的交易也只限于匯兌、存款、放款、貼現以及調撥頭寸。但自從被黃金、美鈔“打進”以后,匯兌、存放款只好讓步,成為當時重慶唯一公開的黃金、美鈔市場,事實上又完全是黑市。
一進大門,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兩塊匾額,上書“利涉大川”、“珠樹增源”。不錯,那里熙熙攘攘的五六百人,都是為利而來,沒有誰是懷著善心的。只要走進這個市場,如果你今天不打算損人、坑人,那你明天就要準備傾家蕩產。
做黃金、美鈔生意的人,非常“守時”地早早到來,等候著開盤。這個市場每天分為早午兩場,早場自上午八點半至十點半,午場自下午一點到二點。雖然時間不長,卻有一番生死較量。
一間大廳內分為三個交易場所,中間做美鈔,右邊炒黃金,左邊辦匯兌。因為各銀行還沒有在收復區設立分支行,所以匯兌業務比較冷落。交易場內既沒有桌子,更沒有椅子,五六百人擠在一起,幾乎是相擁而立。他們絕大多數穿著西裝,少數人仍穿長袍,最奇特的裝束是,身上穿著西裝,手里拿著旱煙袋,儼然兩個世紀,顯得頗為滑稽。他們談生意的時候,要憑自己的力氣,你擁我擠,像廁所里的蛆蟲一般,亂哄哄地蠕動著。
忽然,有一只手伸在眾人的頭頂上,嘴里喊著,手指上表示著數目,那就是價錢。由一到十,都可以用一只手掌來表示。但那只是尾數。比如一千六百八十元,只要用手指伸出一個表示“八”的代表數就夠了。那一千六百元的整數,在前一天收盤時大家都知道的。一個人伸手后,就會有人接二連三的伸出手來,有的是八十五,有的是七十五,他們開始在價格上較量了。這時,你不能只看他們的手指表示的價目,還要看他們的手心,手心向內是“買進”,手心向外是“拋出”。所以,你看的是一會兒手心,一會兒手背,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如果兩只手彼此一擊,便是“成交”了。雙方馬上交換名片,或掏出香煙來聯絡一番,再慢慢走出市場去交涉。
這些做黃金、美鈔生意的人究竟都是干什么的?我無從知道。聽口音,江浙人多。每人胸前都掛著一個證章,大約是作為有權交易的證明。
黃金、美鈔價格的跳動風云莫測,小本買入賣出的人們,勢單力薄,只有求菩薩保佑。擁有大資本者,卻很有把握在幾個小時內大發橫財。他們的辦法并不復雜,就是在跌價時大量買進,一旦漲價立刻拋出?;蛘甙炎约捍娴狞S金、美鈔盡量拋售,迫使價格下跌,跌到相當程度,小本人家眼看要蝕本,于是也隨著拋出。于是,大資本者再迅速買進。到第二天,市場勢必漲價,他們很輕易地就發了一筆財。而這一切,都需要資本做依靠。
抗戰勝利后,因為美國“吃香”,所以市場上做美鈔生意的人最多。但是,美鈔價格的波動是隨著美軍總部所在的上海行情而波動的,所以,許多人又想盡辦法探聽上海行情,以圖牟利。行情的掌握又成了關鍵。有人今天笑著進來,說不定明天就會哭著出去。正可謂“黃金美鈔跳上跳下,逐利之徒有哭有笑”。
重慶市場一瞥,或可從一個側面映襯戰后陪都的社會景象。
我與民主建國會
1945年12月16日,中國民主建國會在重慶創立。
我做大公報記者,與民建會的部分創建人有所往來,如黃炎培先生的兒子黃季剛、李燭塵先生的長子李文采,都是我的大學老師,李的三子李文明又是我的武大同學,因為這些關系,我與黃炎培、李燭塵兩位先生有了交往,進而對民建會的創建過程及其性質也稍有了解。
民建會為一部分產業界及文化教育界人士所組成,從1945年8月開始籌備,鑒于當時復雜的政治形勢,工作頗為慎重,僅籌備會議就曾開過二十多次。它的政治綱領是反對獨裁,要求民主;反對內戰,主張和平。在當時國共爭端日漸公開、升級,內戰迫在眉睫的情形下,這樣的政綱自然受到各界的重視,認為民建會的創立,對于國家的和平、統一將產生積極的作用,是對人民事業有利的政治組織。
民建會的成立大會,我到會采訪。大會成員二百余人,推舉胡厥文、黃炎培、黃墨涵為主席團。首由胡厥文先生報告成立宗旨稱,“在集合不偏不私之人士與聞國事,表達公正之主張。其動機固亦由于對于國事現狀之傷心失望也?!崩^由黃炎培先生報告籌備經過,說明民建會有別于一般黨同伐異的政體,“不斗爭但辯是非,為人民之生活幸福而努力。其精神以國家之利益為先,團體及個人利益次之?!比缢慕M織原則草案中有一條“重在選賢與能,而不限定候選人必屬于本會”,就體現了“天下為公”的精神,也說明了創立者的無私。會上,彭一湖先生致詞,提出“不右傾,不左袒”為民建會的行事準則,并希望由民建會“糾正并扶持在日益墮落中之污濁的政治道德?!秉S墨涵先生致詞,說明參加組織的動機,“本天賦民權,要與聞國是而已?!闭履似飨壬敲窠〞V領及宣言的起草人,他以自己服務社會三十年的經驗,說明必須與聞國事的道理,“尤以中國社會缺乏‘公意’,應由公正人士結為團體起而造成之。”會議討論了政綱草案、組織原則草案、章程草案,并通過宣言,選舉理監事后結束。
1946年1月8日,民建會舉行第一次各界招待會時,中共代表董必武、王若飛、陸定一等出席。民建對舊政協的初步意見,也首先在中共主辦的重慶新華日報發表。這些跡象表明,民建會信任中共,中共也是支持民建會的,這成為后來中共與民建會“長期共存,互相監督,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基礎。
1950年,經李燭塵先生介紹,我在天津參加了民建會。當時,我是大公報改組的天津進步日報記者。曾有人問我,你為什么參加了民建?這樣的疑問,顯然是對民建會的性質有誤解。因為,有人認為,民建會是單純的資本家組織,而我是靠工資收入的腦力勞動者,何必扎進資本家的堆里?其實,民建會從創立之日起,就不單純是資本家的組織,它的成員半數是民族工商業者,半數是與民族資產階級有密切聯系的知識分子。況且,許多民族工商業者本身就是知識分子,而許多知識分子也是民族資產階級出身。進一步說,歷史上,現實中,世界上哪個黨派能沒有知識分子參加而有所成就呢?
1949年以后,天津最早開始活動的民主黨派,就是民建會天津分會(后稱民建天津市委),這符合天津的歷史地位。天津是我國第二大工商業城市,當時的民族工商業者就超過了四萬人,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民建會去做。例如,中共建政初期,各行各業人員都需要不斷學習,以加深對共產黨、人民民主專政、社會主義等新事物的認識,以更好地“改造思想”。為此,民建天津分會多次舉辦“新世紀座談會”,邀請京津專家學者講述有關黨的政策、國家大事、國際時事等,頗受會員歡迎。施復亮先生幾次到天津主講勞資關系,對民建會員正確處理這個問題有很大幫助。我經常被邀請去擔任座談會的記錄,因為要細心聽講才能記錄完整,事后再做文字整理,等于學習兩遍,所以收獲很大。
我與民建會最密切的聯系,是整理工商史料工作。
1963年,經過被“逐出”大公報,“下放”黑龍江的“鍛煉”,蒙恩師楊東蒓、前輩李燭塵先生幫助,我調到民建天津市委,負責天津工商史料的征集、編寫、出版工作,先后兩年時間。這項工作是周恩來總理1959年在全國政協六十歲以上的委員座談會上提出的,希望各界老年人“把親身經歷記錄下來,傳之后代”。天津兩會(民建、工商聯)的史料小組就是在1963年夏成立的。六十年代極左思潮盛行,“階級斗爭”嚴酷,知識分子動輒得咎,搞工商史料工作是要“冒險”的。而且,我們史料小組成員中,有兩個摘帽右派,一個舊律師,加上我這個舊新聞記者,基本上是一個不被“組織”信任的隊伍,更談不上尊重。我們做工作都是提心吊膽,生怕白紙黑字被人抓住什么“辮子”、“把柄”,落下莫須有的罪名。為了防患未然,我經手征集、編寫的工商史料,每篇都要“罵”幾句資本家剝削成性,寫幾筆工人的血淚史,否則似乎便不符合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本來面貌,不這樣也不能被批準刊出。寫史料的工商業者同樣顧慮重重,怕白紙黑字成了“為自己貼金”或“有意翻案”的罪證,所以寫作時放不開筆,甚至講些有悖事實的違心話。如此戰戰兢兢,我們還是編輯出版了八輯《天津工商史料選輯》,一冊《天津私營工商業廠規店規匯編》,而且是我們自己打印、裝訂的,每期印二三百冊,分送各有關部門。應該承認,其中不少篇章是很有史料價值的。
文革期間,我果然未能逃脫“為資本家樹碑立傳”的罪名,被機關“造反派”命令捧著《天津工商史料選輯》,接受對我的批判。事后,“造反派”便把那些史料當做廢紙胡亂撕毀了,我家保存的也被處理掉,免得被誤會“準備翻案”。
撥亂反正后,很多歷史和經濟研究部門都要查閱《天津工商史料》,說這些史料很有價值,而且作者大多已經謝世,成了絕筆。但雖經多方查找,原有的九輯也沒有找全,甚為可惜。那時,我已離開了民建天津市委。
新時期,兩會的史料征集、編輯工作又恢復了,我希望它有所創新和進步。既可以發動會員寫個人經營工商業的履歷,也應該有計劃地組織各地兩會搶救工商業史料,特別是大廠大店、名廠名店、與國計民生有密切關系或有地方特點的行業(如天津的外貿、洋行)、私人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以及有代表性的工商界人物、幫派等史料,總之,大有文章可做。征集和整理史料是國家文化建設的一部分,也應該是民建會的重要工作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