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金基德電影《美麗》里人物的“自動從俗”

我們通常在電影行進中會對未發生的情節進行心理預期。一旦能預期準確了，不僅更容易與電影、與導演引起共鳴，還會自鳴得意。金基德導演似乎對于觀眾的這種心理十分了解，總是反其道而行之，把我們完全想象不到的情境呈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的預期撲空。比如，被譽為“藝術之都”與“時尚之都”的巴黎，在金基德眼里則被視為“永遠不可能成為巴黎人的異鄉人”①的《野獸之都》；再如其作品《悲夢》，金基德安排了歷經了夢境折磨的兩個人，一個在監獄里上吊，一個從大橋上墜落，等到女主角“蘭”化作白蝶與男主人公“鎮”在橋下會合才雙雙死去；而時為雪季，何來白蝶？明知道猜測對于金基德的電影無用，干脆就不去猜測。然而，一看《美麗》片名，還是忍不住猜測，以為它非常唯美。看完之后，才知道不是唯美，而是殘酷之美。電影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不過講述了一位相貌美麗的女子被毀滅的過程，無非又是一例紅顏薄命的故事。古今中外薄命的紅顏很多，不值得稀奇。值得稀奇的是，金基德將其毀滅的過程講述得那樣讓人震驚。以至于我們看完不覺反問自己，難道美麗也是一個錯誤？對于這個問題，金基德似乎只是選擇了客觀地陳述，而有意將解釋權留給了影片的觀眾。

影片開門見山，女主角恩英首先出場，地點是咖啡廳。隨著她的一出場，對于她的美麗就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渲染。如果留意，我們就不難發現這種渲染明顯分了角度。運用最多的，是從他人的角度來渲染。從開始時幾個追星的中學生，將其視作明星，又拍照又是索取簽名。與此同時，恩英等待的約會對象出場，影片之后的情節告訴我們她是一位和恩英有著十幾年的交情的女性朋友。她從第一句話“恩英我真羨慕你呀，你真是人人心中的偶像，個人都找你簽名”開始，神態，言語，口氣之中就無不透漏著對恩英的嫉妒。尤其是恩英好意提醒她切勿沉溺于美容手術時，她回復道：“你當然是不會理解其中的感受”，無疑是在埋怨恩英“站著說話腰不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見十幾年間恩英的美麗對她造成等大的的陰影，以至于她會第二次去做鼻子整形術。接下來出場的是閨蜜的男友，他居然趁機在盥洗室外主動向恩英示愛。而那個同樣一直在咖啡廳卻始終身處暗處窺視恩英的大學生，則預示著暗處同樣潛伏著的恩英的男性愛慕者。至于明處暗處的男性愛慕者數量多少，我們可以從恩英手機留言短訊數量之多，扔掉的鮮花數量之多獲知，還可以從理發店的老板、警察、路人、醫生主動搭訕甚至揩油處獲知。而金基德之所以對恩英的美麗如此渲染的用意之一，即欲說明：恩英的美麗符合當下社會中的文化模式對于美麗的認知。雖然從其家居布置，其煮咖啡的細節，以及其臥室一幅裸體女子的素描，似乎暗示恩英的美麗不僅僅是外貌。但當看到恩英沐浴之后，坐在梳妝臺，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半裸體的那一刻，我們不得不屈服于這樣一個事實：即使恩英自己，也接受了自己美麗的只是自己的身體。這意味著恩英也不知不覺 “全盤接受文化模式所提供的人格類別，并且絲毫不差的成為所有其他人的樣子，以及他們期待的樣子”②。

金基德如此密集頻繁渲染恩英美麗的另一個用意，就是預示著會有轉折發生。但是我們并沒有想到所發生的轉折竟是恩英被強暴，更沒有想到施暴之人竟是那個大學生。如果說大學生直接的爆發點是因為恩英拒絕了他送的花，倒不如說是“因性沖動的力量”③。以至于口口聲聲說出他是愛恩英的，恩英是愛他的，甚至是需要他之類的話來將其暴行合理化。而從影片開始時的暗中窺視，到施暴前說“愛你的人實在太多了，看來是輪不到我了”，再到施暴后又拍下恩英的裸照這一系列的過程，無處不反應了他深受了當下社會的文化模式的影響。然而他自己并不自知，所以在警察局問訊時，他反而認為是恩英的美麗強奸了他。筆者以為，金基德不是在此貶低大學生，而是將其視作一個符號來象征著社會中的某一類人。這樣看來，金基德的用意不止在于陳述，還在于引導觀眾反思：我們自己是不是也深受當下的文化模式影響而不知反省，亦無法自拔？

恩英無法面對被強奸這個事實，所以當最初的驚恐有所緩解時，便試圖自殺。出于對不完整的自己更多的珍惜，自殺未果，于是不得不面對被強奸的事實。從之前其對男人的態度，獨居以及守身如玉來看，她雖然接受文化模式賦予自己的美麗這一形象，但本身就對男人懷有敵意。而被強奸這一事實，則使她陷入了的焦慮。因為男人現在無疑對她的人身與精神構成了強大的威脅。但她的自尊使她沒有尋求任何女性的幫助，她的敵意使她沒有尋求男人的幫助。她只是自己迫使自己暴飲暴食，又迫使自己厭食，最后迫使自己放縱，以期改變文化模式賦予自己的美麗的形象，來抗衡文化模式來解決焦慮，但一次一次的失敗最終使恩英走入絕境。從恩英之前對自己的珍愛，到之后自己對自己的“作踐”以及“作踐”的失敗，金基德讓我們看到了文化模式“獨裁者”的姿態。

男主角恩哲，像其余男人一樣從俗對恩英的美麗著迷，但不像他們隨時隨地一副性饑渴的樣子。他對恩英是喜歡的，這種喜歡是帶有感情的。他在恩英每次最需要的關頭義無反顧地幫助她；在得知恩英遭受凌辱之后，反而對她倍加呵護；在恩英“作踐”自己后，變得面目全非，以至眾人厭惡的時候，他的關懷依然無微不至。但是，很難說這是不是愛情。它符合弗洛姆所說的“愛情首先是給而不是得”④，也符合愛情里面具有的“關心、責任心、尊重”⑤，但明顯缺少對于恩英的深入了解。所以他未能找到她身上的癥結所在，也就未能采取其有效辦法幫助恩英。而最后當他把槍用膠布牢牢捆綁在恩英的手上，自己則絲毫不差得重復那位大學生施暴時的動作的時候，他以為一切可以圓滿了。客觀上，可以幫助恩英殺掉那個大學生，抹去其心中的陰影；主觀上，滿足了一己私欲，所以該死。這一切絕不僅僅出于恩英絕望對著他警察身份的苦苦哀求，更多的是出于他自己本身的絕望。心愛之人的絕望在他那里會加倍自不必說，當面對心愛之人的絕望時，他自己的無能為力無疑更讓自己絕望。而他所設計的救贖，實際上也只是挽救了自己；卻使得恩英則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一見到哪個男人就誤認為是那個強奸犯并開槍射殺，最終恩英被警察擊斃。恩哲的悲劇，更加彰顯了文化模式的強制性與不可抗拒，個體只有接受、順從文化模式的權利。

綜上所述，這部電影里的每一個人，都生存于文化模式在操縱之下。所以他們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無限權利感”⑥，只能自動從俗，雖然他們以為“自己在按照個人的意愿行事，是具有個性的人，是經過大腦思考形成自己的看法”⑦。所以金基德雖將此定名為《美麗》，而用意卻在于反映出人性與人類的生存境況。他將這一切看得如此透徹，以至于將電影結尾于法醫對著恩英的美麗的尸體關燈的那一刻。

參考文獻

[1] （韓）鄭圣一等著.《野生金基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2] （美）羅洛·梅.《焦慮的意義》[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

[3] （英）靄理士.《性心理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

[4] （美）艾·弗洛姆.《愛的藝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

注解：

① （美）羅洛·梅.《焦慮的意義》[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69頁

② （美）艾·弗洛姆.《愛的藝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1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