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故事新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消解

摘要：在《故事新編》中，魯迅以一位思想家的睿智和文學家的匠心，對豐富復雜的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理智而科學地鑒別，通過形象化的方式對傳統文化進行了消解，從而探尋了傳統文化之根的生命力和現代價值。

關鍵詞：故事新編；傳統文化；消解

中圖分類號：I2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1

新文化運動以后，先驅者在不遺余力引進外來文化以加快本土文化現代化進程的同時，對傳統文化重估的熱望和實踐也沒有間斷。取材于古代的神話傳說與史實創作的《故事新編》就是魯迅對重新梳理和闡釋中國傳統文化所作出的努力。魯迅以一位思想家的睿智和文學家的匠心，對豐富復雜的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理智而科學地鑒別，通過形象化的方式對傳統文化進行了消解，從而探尋了傳統文化之根的生命力和現代價值。

一、對知識分子救世心態的消解

中國知識分子“明道救世”的傳統一直延續了2000多年，被稱為“圣人”、“賢者”的古代知識分子把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留給了后世文人。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這樣的救世心態在“五四”文人中顯得格外自覺。魯迅留學日本、棄醫從文的輾轉歷程顯然是精英知識分子救世心態的體現。但是《新生》的夭折使魯迅深刻體味了如入荒原的寂寞和“未嘗經驗的無聊”，于是看見自己“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這樣的清醒認識使魯迅對知識分子救世心態有了深入理解。

《故事新編》最初的三篇便是全面消解傳統文化所賜予知識分子的救世心態。《補天》中的女媧原是神話中的創世之母、補天英雄，《奔月》中的后羿原是傳說中的射日神手，《鑄劍》中的黑衣人原本是古越刺客俠文化的化身。他們的故事傳遞著救生靈于涂炭的英雄旋律，代表著中國文化中雄壯昂揚、偉大崇高的因子。而到了《故事新編》中英雄人物無一例外地凡人化了，圣賢的偉大事業無一例外地平庸化了。

《奔月》并不注目于羿當年射日的雄姿，而是從他功成之后寫起。因為箭法太準以至于射了個遍地精光，救世英雄已了無用武之地，昔日的英武反促成了今日的困境。小說中，無仗可打、無陣可對的英雄功成之后精神世界卻變得平庸沉落。在這里，魯迅對神話故事英雄氣短的凡俗續寫完全拆解了救世傳說的神圣崇高，并以明顯的現實典故揭示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現實困境。

在《故事新編》中，魯迅不僅用世俗化、荒誕化的手法解構著傳統的救世意義，而且把解剖刀指向了救世英雄自身。《鑄劍》以冤仇兩方難分彼此、共享祭禮的結果徹底顛覆了復仇故事除暴安良的傳統意義。這篇小說不是對刺客行俠仗義的一般敘述，而是對表面的救世心態的拆解。

二、對中國文化以儒為宗傳統的消解

中國傳統文化歷來有抑墨揚儒的傾向，墨子的實干、兼愛、非攻思想不受重視。特別是儒家思想在政治生活中占主導地位后，墨子的主張更是得不到張揚，孟子甚至還將墨子之兼愛與孔子之“仁義”對立起來，但《故事新編》中，魯迅顯然將之作為與儒家并立的文化資源來書寫的。在魯迅那里，墨家始終是作為同儒家同等重要的思想學說，而且還成為他分析評價儒家文化的參照。

在《非攻》中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子為阻止楚國攻打弱小的宋國而奔波，與老莊的道家理論相比，墨家具有濟世的實踐功能。墨子腳穿草鞋，身背包袱，艱苦跋涉來到楚國，冒著生命危險勸說楚王不要攻打宋國。魯迅在《非攻》中塑造一個實干的、為著兼愛的理想而奔走的墨子形象，正是對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消解。

而在《鑄劍》中體現的復仇哲學也隱喻出墨家的思想。魯迅有意將《鑄劍》中的“黑色人”宴之敖當作墨家人物來寫。作者稱之為“黑色人”，賦予他“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乞丐似的男子”的外貌，這正是典型的墨者的特征。墨者，《廣雅》曰“黑也”，本為古者五刑之一，故有刑徒賤役之意。由于墨子“以自苦為極”，“以繩墨自矯”，致面目黛黑，形容枯搞。“黑色人”助眉間尺復仇的動機并非沒有“理性的根據”，而可以理解為是建立在墨家價值“義”和“兼愛”之上，其意義正依賴墨家思想邏輯來賦予。黑色人拒絕承擔世俗價值，反對眉間尺以“仗義、同情”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推測其動機，他說：“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它其實正是墨家思想“兼”的形象化表達。

在《故事新編》中，魯迅消解了以儒為宗的傳統，提高了墨家的地位。當然，對墨家價值的肯定，是在其對于儒家和道家之思想人物的批判中對照性地確立的。

三、對道家出世道路的消解

魯迅對莊子的文章是極其推崇的，他贊其“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但是，魯迅覺得中國書使人“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對老莊思想魯迅更是警惕，其雜文常揭開種種偽裝，批判現實生活中老莊思想的各種變異。《故事新編》中，魯迅先生為老子、莊子各寫一篇，徹底否定了出世道路。

《出關》中作者五次寫到老子“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開始還頗有點“道可道，非常道”的得道之感，于槁木的外形中裹藏著睿智的思想。而越往后寫越有一種虛弱無力、任人擺布的味道。為了出關老子“用盡哲學的腦筋。”與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實行精神相對照，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成了徒作大言的空談，只能慰藉那些“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

而對于流芳百世的真隱士伯夷叔齊魯迅亦未放過。“義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在歷史上頗受嘉獎：孔子稱贊他們是“古之賢人”。然而，《采薇》寫兩位圣賢堅守先王之道的過程成了步步退讓的逃避之旅，隱者的憤然抗議對暴政沒有任何影響，只是給自己留下無盡的生存煩惱。小說中常以“烙××張大餅的工夫”計時，暗示“肚子餓”的問題是“第一義”的。所以“新編”的伯夷叔齊已無高風亮節的仙風道骨，他們年老體弱、迂腐可笑。在《故事新編》中，魯迅消解了知識分子當作入世無門、退守自身的心靈盾牌的老莊出世哲學。

四、對莊子“無是非”觀的消解。

中國人思維習慣中常常有一種凡事“差不多”的模糊性特點，這是魯迅曾經在小說《端午節》中批判過的。這種“差不多”的文化性格，流毒很深，常常使國人不辨是非，不分敵我，缺少正義感與責任感。對此，魯迅是清醒的。這種無是非觀的思想，最早來源于莊子思想。《莊子.齊物論》內篇中有一段：“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莊子.齊物論》中還有一則“莊周夢蝶”的典故。這些本來充滿樸素辯證思維的論述，在中國文化中歷來被讀成“不辨是非”的思想。魯迅則是從解讀《莊子》本身來否定莊子的這一思想。他借用了《莊子.至氏》中莊子起髑髏之死一事，其方式主要是讓他當場出丑，從而暴露其理論的自相矛盾和荒謬可笑。小說中的莊子喋喋不休地到處宣揚著自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的高深學問。魯迅通過對莊子在言行上的尷尬狼狽相的描繪，形象而通俗地暴露和嘲諷了莊子“大歸于混沌、不遣是非”學說的荒謬性和矛盾性。

《故事新編》不是僅僅對歷史故事的再現與改寫，而是魯迅審視傳統文化、尋求文化認同、形成文化姿態的心靈記錄。魯迅對于傳統文化，既有徹底的否定和懷疑的態度，還有重新審視和建設的態度。魯迅所進行的，是從這些“舊文本”中釋放出新的能量，讓中國傳統文化在改造中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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