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 也:實名喬仁潭,女,1977年12月生,16歲開始寫校園作品,陸續(xù)有小小說、雜文在報刊發(fā)表。參加工作后,以寫小說為主,同時也寫散文和詩歌。多篇作品散見于各報刊?,F(xiàn)任姚安縣文廣局局長。
那目蘇村是一個偏遠的彝族村寨,十多戶人家,卻養(yǎng)了二十多條獵狗。這些狗中,最招眼的,要數(shù)財叔家的老黑。老黑身材魁梧,全身烏黑發(fā)亮,沒有一絲雜色,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夜間閃著賊亮賊亮的光,耳朵又尖又大,隨著風向不停轉動耳朵,接收著任何一點點聲響。
老黑是財叔從親戚家討來的。親戚家的灰白母狗一窩下了九個崽,財叔就看上了這個獨出一格的家伙。財叔把老黑抱回來的時候,財叔嬸非常生氣,說你連家都養(yǎng)不活了還抱條狗回來。財叔不以為然:你懂啥,這是條最好的攆山狗。財叔嬸拿財叔沒法,就常常拿老黑撒氣。財叔有時說兩句,有時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笑笑了事。
長大了的老黑的確是條最好的攆山狗,只要進山時把它帶在身邊,多少都會有些收獲。圍獵時老黑就是狗群的頭,指揮著狗群圍追堵截,從沒出過差錯。村里人都夸財叔訓練攆山狗有一套,常常請財叔幫著訓練自家的狗。財叔有了顯擺的資本,財叔嬸也覺得臉上有光,這才改變了對老黑的成見。老黑也不計較,只要女主人使喚,它照樣熱情地執(zhí)行。
財叔無子,財叔就把老黑當兒子待,有啥煩心事,喋喋不休地跟老黑講,老黑總是很耐心,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低低地嗚咽兩聲表示回應。
大雪封山的時候,財叔帶著老黑進山了,這次的任務是群黃羊,一同進山的還有年輕小伙鐵柱和石嘎子,這是財叔近幾年來最好的搭檔,財叔有經(jīng)驗,兩人有力氣和好槍法。鐵柱和石嘎子各帶了兩條狗,這四條攆山狗也像它們的主人跟隨財叔一樣,服帖地圍在老黑周圍跑,只要老黑發(fā)出任何響聲,就會立即拉開“警戒線”。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黃羊的蹤跡。財叔俯下身子認真地查看,長長地吐口氣道,不遠了。人和狗都停下來,只有老黑不太老實有些焦躁,財叔笑著唬它,你見著黃羊咋實激動呢嘛。再不老實點就給我滾回去。老黑這才過來半躺下,卻仍舊保持著高度警戒的狀態(tài)。
簡單地填了肚子,三人愜意地哈著白氣。不急,黃羊這個時候不會再跑了。憑經(jīng)驗,這群黃羊就在下面的箐嘴里,那里有水,雪化得快,黃羊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吃的,翻上山梁子準看見。
三人帶著狗輕輕翻上矮山梁子,見到八只黃羊正在百十米的地方,槍聲打破了空谷的寧靜,三只黃羊同時倒下,剩下的撒腿想跑,卻被疾馳而去的獵狗逼得倒退回來。
看著戰(zhàn)利品,財叔煞有介事地捋著短短的胡子,老了,年輕時候可以麻利地一口氣放倒兩個呢,還是跑掉了三只哩。財叔嘴上這樣說,其實三人都知道,跑掉的只不過是兩只母羊和一只小羊,打獵有規(guī)矩,不能趕盡殺絕。
老黑還是警戒地探著腦袋,左顧右盼,落在后頭,財叔煩了,狠狠在它屁股上踢了一腳,怕狼叼你啊。三人急著要趕回營地,趕回那間用來打獵歇腳的土坯房。
被主人踢了一腳,老黑加快了腳步,老老實實地跟著主人,確保與主人的速度一致,卻不斷回頭望,一路上被樹枝刮著了幾次。三人只顧著歡喜,沒顧上老黑的反應。
天黑的時候,三人在土坯房里燃著火堆,就著烤熟的肉,喝著酒,歡快地討論著明天如何在家人面前顯擺自己的勞動果實。只有老黑還是對外面十分敏感。財叔開始警覺了,他站起身,到土坯房周圍轉了一圈,沒發(fā)覺什么異樣,仍舊回到屋里,看兩個年輕人睡了,輕喚老黑回屋,老黑還是不回,財叔煩了,不理會它,關起門倒頭就睡。
隨著狗吠聲,三人同時驚醒過來,四條狗圍著門狂吠,卻不敢出去,從門縫里,他們看見星星點點的綠茵茵的光,三人倒吸一口涼氣,被狼包圍了。財叔吩咐鐵柱,把火堆添大點,讓石嘎子把房子有洞的地方加固一下,自己則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外面,準備著隨時有可能發(fā)生的狼群攻擊。
老黑就在外面,狼群逼得很緊,財叔不能開門,開門危險太大,有的“狼先鋒”能在幾秒的時間內一下子穿過一個谷口叼走小羊哩,財叔年輕時見過。
一、二、三……一共十二只,石嘎子眼力好,把狼數(shù)了個大概。
至于沒露頭的還有沒有,看不出來,鐵柱憂心忡忡地補充。
人與狼僵持著。
看,有條狼跑了,石嘎子興奮地說。
財叔的臉色更加沉了下去,狼又要搬救兵了。
得在這個時候干掉他們,鐵柱長幾歲,比石嘎子有經(jīng)驗,他態(tài)度很堅決,聲音卻有些打顫。
報信的狼緩緩離開狼群,翻過谷口就立刻狂奔起來,老黑像離弦之箭,沖過去與那灰狼撕咬在一起,狼群開始混亂,財叔終于下定決心,開門。槍聲,狗吠聲,嚎叫聲亂成一片……
到天放出些許亮光時,山谷恢復了平靜,只有狗低低的悲鳴聲和石嘎子的輕聲呻吟,石嘎子被狼在腿上撕下一塊肉,好在棉褲厚,否則那腿準沒了。
四處不見老黑,財叔有些凄然,老黑準沒了,石嘎子受了傷,得把他送回去,至于老黑嘛,畢竟就是條狗而已,只能聽天由命。
四條獵狗沒了一條,剩下的多多少少受了傷,其中一條后腿全沒了,在血泊中絕望地哀嚎。今后是指派不上了。鐵柱端起槍,手抖了抖,最后還是扣下扳機。獵狗隨著最后一點呻吟和顫抖伸直了僵硬的身體。財叔見鐵柱眼睛有些濕潤,不想打攪他,懷著復雜的心情認真的幫他埋了獵狗,心里還是有些惦記老黑,手腳卻沒有任何猶豫,用鐵柱砍好的木架子抬著石嘎子頭也不回地往家趕。
財叔一行三人回到家的第三天,老黑奇跡般的回來了,它瘸了一條后腿,嘴角的皮被撕去一片,顯得十分猙獰,倒在門檻上,可憐兮兮地望著主人。財叔嬸心軟了,把它拖到檐坎下,找來些細麻布給它墊上,還喂了些吃的,于是,老黑總算是撿了條命。
老黑逐漸好起來,毛色卻再不像過去那樣烏黑光亮,嘴角紅彤彤的讓人看了心里磣得慌。瘸了的后腿到是恢復得很好,只有在急速奔跑時能看出來與其他腿并不協(xié)調。村里的那些漂亮母狗見了老黑不再像以前那樣溫順賣弄,相反有時還會聯(lián)合其他的公狗攻擊它。
死里逃生的老黑沒了過去那樣靈便,很少弄到獵物,最多也就是弄回個兔子什么的。財叔兩口子倒是沒趕老黑走,但不再帶它進山。
財叔重新買來一條小獵狗,心疼得寶貝似地,天天訓練,老黑遠遠地看著,恐怖的狗嘴涎著口水,羨慕地看著。
財叔嬸自從財叔遇到狼后非常反對財叔進山打獵,她買回一群小雞精心喂養(yǎng),說是要讓財叔知道,不遭罪照樣有肉吃。
老黑沒了事,天天就在村周圍閑逛,偶爾也瞅空,去哪家的豬食槽里偷點嘴,運氣好的時候,可以偷點貓食打打牙祭。
當財叔嬸的小雞長成大雞的時候,高山處大雪再次封山了,財叔邀上幾個年輕人打算再次上山。
這次他們做的準備更為充分,干糧,火藥和獵狗全都帶了雙份。財叔并不愿帶老黑去,老黑只好遠遠望著,目送財叔一行走遠后靜悄悄地躺在檐坎上。
財叔嬸沒事悶得慌,正好有人來約她過去嘮嗑子,立刻門也不關就走了,丟下墻角那群蜷縮成一堆的雞群。
村里的一條大黃狗樂悠悠的過來,看門開著,對老黑根本就不屑一顧,它看中了那群雞,因為冷,村里從來沒有人養(yǎng)雞,這大黃狗見了雞立刻撲過去,等老黑反應過來,一只可伶的小母雞已經(jīng)在大黃狗的嘴里撲騰著翅膀了。老黑飛奔過去,與大黃狗死命爭奪,它并不知道在兩條狗嘴里,一只雞還能有什么意義。
當財叔嬸回來時,看到的只有滿地的雞毛,半只死雞和老黑滿是雞毛雞血的嘴。財叔嬸從來沒這樣憤怒過,她瞪起充滿血絲的雙眼,操起木棒追著老黑打,老黑凄厲地嚎叫著,閃躲著,這更增添了財叔嬸的憤怒,抓起一把鐮刀照準扔去,獵人的婆娘手準,老黑沒躲過,鐮刀劃過一條弧線,老黑的一只耳朵沒了半邊,老黑嚇傻了,沒命地朝著山上奔去。
財叔一行今年的收獲很不理想,不過還算安全,回家沒見老黑,才問了一句,就被財叔嬸罵了個狗血淋頭,不敢再問。
沒多久,財叔的小獵狗長成了半大獵狗,財叔就再也不提老黑了。相反,村里常常進山的人說,老是看見林子里有條狗不像狗,狼不像狼的東西晃悠。
財叔再次遭遇狼群的時候不是因為打獵,只是想去鄰村走親戚,本來應該住下的,但看著人家子孫滿堂,心里感傷,借著酒勁,硬是拗著一個人回家。天麻麻黑時,財叔才走了一半路。山里天黑就冷,他打了個寒顫,酒醒了大半,發(fā)覺時間的確晚了些,決定從那片林子里穿過,抄段近路。
打獵一輩子的財叔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夜里走林子??蔀闀r已晚,三條狼圍住了他。雖然帶了槍,可財叔知道,只要一開槍,倒地的不僅僅是其中一條狼,緊接著的準是他自己。狼離得太近了。從未見過這陣勢的半大獵狗,遠遠地在一邊狂吠,不敢靠近身來。財叔背靠一棵大樹,警惕地與狼對峙著,但這樣并不是長久之計,就在財叔近乎絕望的時候,他看見林子閃過一條灰褐色的身影,這讓財叔的意志徹底崩潰了,四條狼,他一個人??墒牵腔液稚纳碛皼]有再靠近,相反地,三條狼分散了注意力。在財叔看來,這該是頭狼了,它們側頭等待的是進攻的命令。財叔絕望地朝著離他最近的狼開了槍,隨著狼的倒下,另外一條狼風一般撲上來,再次拉銓的機會是沒有的,財叔用槍托狠狠砸向撲上來的狼,盡管他認為這是沒用的,因為還有一條狼也會隨之而來,不會讓他有任何機會。第二條狼被槍托狠狠地砸中,反彈在一顆樹上,財叔想象著自己喉嚨被咬斷的聲音,但是,他聽到的卻是混亂的嚎叫,那灰褐色的身影與第三條狼撕咬在一起,財叔沒有機會多想,使盡全身的力氣再次用槍托砸向那條剛要翻身躍起的狼,一下、兩下,直到確認它再也不可能再翻身躍起為止。
一旁的撕咬基本結束,灰褐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站起,這下財叔望清楚了,正是他的獵狗老黑。老黑受傷很重,脖子上的血管似乎被咬斷了,把半邊身子全浸濕了。老黑最終還是沒站穩(wěn),它用失去光澤的眼神望著自己昔日的主人,等待著主人給自己送上最后的槍聲。財叔沒打那一槍,他想把老黑抱回家??墒?,這樣會造成他的負擔。他不能再冒險了。他丟下老黑,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那片林子。
第二天早上,財叔請上鐵柱和石嘎子,再次來到這片林子,看到的只有老黑略帶余溫的尸體??吹贸鰜恚蛞顾赖煤芡纯?。
財叔的眼淚嘩嘩流下,呆滯地看著鐵柱和石嘎子把老黑埋了,耳朵里傳過二人的噓噓聲:財叔也真容易動情的,老黑不就是一條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