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戰友“希特勒”

盯著這張考究華麗的邀請函，沉淀了幾十年的心底不禁蕩出一絲絲興奮和慌亂。云南汽車總站客車司機……這籠統的信函不知是有意還是大意，也許是想用獸醫給死馬灌藥的手法找到我，采取了這種無奈又抱一點希望的方法。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是一位認識我的領導在省交通廳辦事時碰巧看到給捎了回來，否則將會石沉大海和郵電局的那句地址不詳.查無此人的結局，也就不會扯動起我四十多年記憶的那根繩。

四十多年了，有些不愿回憶的人生片段偏偏賊心不死地在你記憶里晃悠，真真實實讓你躲避不及，扯出這一段再不想去面對的糾心經歷。這熟悉的地址確實讓人激動，也勾起了我那有點意思的回憶。

難以抑制地踏上了四十多年前的故地。不是去旅游，應該說是想去了結一段不應該再提起的心事。

那是四十幾年前曾經青春飄蕩過的地方，也像家鄉一樣，高高的七彩摩天大樓，寬寬的被正楷大字提示得清清楚楚的光滑大道，陌生的面孔，那些心中常思念青春靚麗的身影都一個個像我這樣滿臉皺紋有的甚至長滿了老年斑。略顯客套的話語中，一眼就瞧得見里邊滿是歲月滄桑，只是半拉半握著都是枯紋縱橫的老手，只反復嘮叨著，老了，大家都老了！審視中，思緒里終于記起了你是誰誰誰，你是哪排哪班的。激動啊高興啊只差擁抱了。說到難忘的傷心事時，老眼中還會流出很是稀奇了的老花淚，就連丟了一把挖工事的鋼板鋤，把全體人員折騰到凌晨，如果沒有找到還不知要整到什么程度的經歷，是當著當時糊弄我們如今也和我們一樣蒼老，只不過多了大家都不稀罕的那個大肚皮希特勒說的。其實希特勒是我給他起的外號，他真名叫徐特林。他當班長時就以法西斯手段管理手下的戰士，當干部后更是沾不得熱乎氣，又沒什么水平，我們很多班長都不服他。倒莫說，這個外號竟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一直叫到我們都退伍。

每次晚點名，他罵完了這個班又說那個班，罵完還假惺惺問各班還有什么。我幾次舉手，我說你還忘了一句，他說要我補充，我說你應該在罵完后加一句娘希屁。他叫罵著要大家嚴肅點，這時誰還會去理他，還嚴什么肅。

當時職位比我高出一點點的直接上司，對我卻有種莫名其妙的熱情和關照，強拉硬拽非要我去參觀一下他家的小閣樓，真有些不情愿。這位曾改變過我一生而且是我的直接首長的人，我永遠都不會對他有好感的。那是我被團里借調任代理宣傳干事的時候，很快也就要穿上戰士都非常指望的那種四個兜的軍官服時，他跑到團部當著好幾個首長的面問我的任命下來了沒有，聽說還沒下時，竟說考慮要我退伍了。幾個領導當場指責他不應該在我剛穩定決心繼續扛槍情緒時說這種傷人的話。而我這時候不知是該叫犟驢脾氣或是所謂男人氣魄在作祟，立即表示既然有人要我退伍，我絕不會像有的人那樣死皮賴臉在軍營中。那些勸說安慰的好意被這二桿子勁挺直了脖子，扭頭回到老連隊，進入退伍老兵的行列。這個希特勒是我在營長家玩時親眼看見在他要退伍時跪在營長面前哭著求營長他不想回家，還想在部隊繼續干，營長心軟了，將他那個班交給了我，當上了專門管我們這個半機關半連隊的直接領導。職務雖然不大，但掌握著我們戰士的生死大權。

他成了首長，可我們上下級關系始終有點不是那種該有的和諧。他隨時超狠地管我，我卻有點從心底中就瞧不起他。無奈他是我的上級，那年又是國家三年不招工的特別背景中他作的決定，當著營長的面，挺直了腰桿，說我決不跪爬著去求那種安穩，不相信我退伍后就會變成路邊的凍死骨。

不情愿地到他家，幾乎使我糊涂好了一陣。那是我在這個廠當軍代表時曾住過的那棟法式小閣樓，因為“支左”部隊人太少了，幾乎我一個人長期在這個廠部，堅守著是軍代處辦公的那棟樓。這個小樓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去處，是廠里一直視為最顯赫的標志。殊不知如今倒成了這希特勒的家，而且說是他徹底的私有財產。在他家那個說是他寶貝的女兒，差點讓我呆傻了老半天。她的摸樣竟勾出了我心中早被歲月垃圾層層掩埋快爛了的記憶。如此的像，太像了。那不就是我十九歲時遇見如今還有點記憶的那個人嗎？我都理不清頭緒了，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十九歲和現在的十九歲相比，簡直我就是一個典型的弱智，如此的愚笨和不成熟，也許是歷史原因，還不懂事的學生才走向社會，咋能和現在的人相比。也是趕在那種動蕩年代，人們東南西北都混淆不清，社會被分成幾派，斗天斗地斗人，到處打砸搶混亂局面，是解放軍支工支農，到處實行軍管軍駐，解放軍支撐著國家的大局。解放軍吃香，那種連姑娘都首選軍人而嫁的年代，一個幾乎還不成熟的我也被歷史洪流推動著成了這個地區嚴重派別司令部的一個軍代表。

這是個大型國營機械廠，蘇聯式管理。那個年代領導進出都坐著蘇制嘎斯六九吉普車，工人上下班都是清一色使人看著眼饞的藍色工作服。就因為是大型廠，派性也特別嚴重，被劃為站隊站錯了的另一派，而這個廠就是他們的司令部。在動亂中這個廠曾造出過使人膽寒的土坦克，他們用蘇制拖拉機蒙上厚厚的鋼板，造成威力級大的火力裝甲車，集成的手榴彈都對它毫發無傷。他們用五十米高的大吊車吊起空中碉堡；高射機槍都只能打出白印的怪物，成為方圓幾公里的一霸。那種用彈簧制作的土彈弓，發力一次能甩十幾塊磚頭，幾十米外車輛行人隨時都提心吊膽。是個堅不可摧的炮窩窩。省革委派出了號稱剿滅滇挺有功的精銳部隊駐進這一地區，我們偵察排是在一個步兵連打開刺刀的陣勢中護送著駐進的這個廠，危險、恐懼、害怕時刻伴隨著我們。

其實這些所謂的派系和邪教、打砸搶團伙一樣，一旦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被政府和軍隊視為清除的對象，那么無論你勢力多大，多頑強，都會無可避免地走向敗者為寇下場。 關押批斗那些司令部頑固分子的斗爭中，曾被過去打壓的另一派在軍代表的支持鼓勵中揚眉吐氣地斗爭和壓制著另一派。在那分不清誰是誰非的晦暗年代里，也許是年少時代蠢蠢欲動的熱情在作祟，還不懂人事的我們竟當上軍代表，成為進出有男男女女的革命派護送，起居有專人侍候的威嚴人物。歷史的玩笑幾乎弄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在批斗中，那個黑廣播反革命分子吹鼓手是我最忘不了的。那是個我從不敢正視的美麗女人，東北人，一口甜甜的標準普通話，看你一眼都會使我這種人心顫的眼睛 。在這種人的眼光下，我總感覺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批斗會上 ，幾個強壯的青年扭住她的雙手架起做噴氣式，那漂亮的臉被弄得大汗淋淋，衣冠不整露出半個胸膛的那副可憐摸樣。在臺下那些老工人，尤其那些婦女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我似乎覺察到她們都在觀望著我這個身穿軍裝的軍代表。斗爭會將結束時是軍代表總結發言階段，我那領隊的排長卻在那邊舉行著婚禮。難為了我這個無知的小兵。鴨子被逼上了架，也許是我無路可退的原故，還是我還稍有點正義感，鼓足了勇氣，走向了講臺。我首先肯定了造反派的斗爭精神和積極性，正告了那些跪在臺上陪斗的各式壞人，要他們認真接受批斗，認真改造世界觀，取得革命派的諒解，早日回到革命隊伍中來，同時有一個小建議，以后批斗女的最好由女同志上去架噴氣式。話剛說完，對一個還不完全懂事，竟被稱做是作了重要指示的人，贏得了人生來自民眾的第一次掌聲。深夜三點來鐘，我聽到小閣樓有人輕輕敲門，開門竟是幾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說是冒死找我反映些情況。她們像做賊似的趕緊關上門，小聲地首先贊揚我如何的正直有水平，弄得我有些不自在。但卻得到了一些我該關注的情報。她們告訴我，那個廣播員原來是個中專生，分到廠由于長的漂亮好幾個年輕人都想追求她，但她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還封贈他們是癩蛤蟆。她天生一副好模樣和好嗓子，也因此被領導看中任廠專職廣播員，所以成了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吹鼓手，批斗中表現最賣力的也就是被她稱作癩蛤蟆幾個年輕人。

我知道了其中的內情，在批斗中也好把握著分寸。在游街中，那跪在街上一排排所謂站隊站錯了的各式人物，都掛著不同身份的鐵牌，尤其那個廣播員，造反派弄了個二十五瓦的大喇叭，用一根細鐵絲掛在她的脖子上，線細、天熱看她跪得真是吃不消。那時她才二十歲，那種極大的打擊和如此的羞辱，使我感到同情。她真的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小姐姐。我像平常那樣裝模作樣一個個檢查跪著人的披掛，不時推一下他們的頭叫他們老實些，到廣播員身后假腥腥地訓了她幾句，并將那根細鐵絲從脖子上拉來掛在她衣領上。到后來干脆取消了她掛廣播和掛其他東西。我只是同情，真沒有過其他什么想法和私情。 四十多年了，我心底還是那么的輕松和自如。

我這位當時也快三十了的頂頭上司，其實早就看上了這個美麗的所謂敵人。由于該廠不屬于他管，曾好幾次叫我將她叫出去找她談話，我以為他是為了革命和支持我的工作，過后我才明白是我錯了，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當時我確實不懂事。在“支左”和支持革命派批斗另一派的殘酷日子里，我專門交代那些女同志必須照顧注意和勸阻她的其他行為。我有意無意地在暗中關照著這個曾經準備自殺的廣播員，她也從不想活了，到堅持著熬了下來，慢慢恢復了年輕人的氣息。也許她認為幸虧有我在暗中隨時的庇護使她少挨了許多的皮肉之苦和精神上的侮辱，或者是她想感激或是有什么其他想法，后來幾次弄得我幾乎下不了臺。半夜里，她曾悄悄溜進我住的小樓，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尷尬中她拿出一個當時人人都想要卻弄不到的毛主席大像章非要送給我，我打死也不敢要啊，可又盛情難卻。一天深夜，我站崗執勤時，她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說要陪我站崗，并要求讓她端一會沖鋒槍，在我堅決不讓的拉扯中，一聲“你們在干什么”的吼聲，嚇住了我們倆，定睛一看原來是徐特林。他兇巴巴的吼道：“你給我等著！”第三天，我的處分結果就下來了，罪名是目無組織紀律，在三令五申不準和地方女同志來往的規定的同時，竟深夜和女同志拉拉扯扯，嚴重敗壞了部隊的規定和軍人形象。警告處分我倒不怕，只是覺得冤枉啊，我根本就沒做有損軍人和部隊形象的事，想法都沒有。然后過了好多天，處分的事居然消無聲息了。到后來我才知道那晚希特勒早就尾隨她，在她不理他過后就見到我們，氣的他非要給我點顏色看看。是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竟讓我的這個上司放棄了處分我的念頭。也從此使她埋下了對希特勒打心里就看不起的根。也是他們四十多年來相互斗氣爭吵的導火索。

最后一次談話她非要我們三個人一起才去。這個無話找話的戰友將我的身份擺給她聽，孤兒，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但也有可能提干，但這一切都得看他的心情來決定，最后還說了一句，如果他退伍離開部隊無處可去會很可憐的，那種擺明了是威脅的話讓她半天沒吭氣，我也一晚默默無言。那個年代，部隊的提干退伍都只需主管你的人或有領導看上，一句話一個提名就能決定你的生死的事情。

“支左”快結束時，希特勒直接找到我說他看中了那個廣播員，要我幫幫忙。我笑了，人家哪會瞧得上，你多大，人家才多大，她對我們客氣因為我們是解放軍，是能掌握她現在命運的軍代表。我不客氣地奚落了他一陣，并勸他莫去做被她瞧不起的癩蛤蟆。他很不高興。是我太無知了，人家可是掌握著我命運的直接領導。為了不再得罪他，我時時像躲瘟神一樣回避著她 。那是我們就要撤出她們廠前幾天的時候，她又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住處，管我聽不聽說了很多我不大聽得懂的話，聽了半天我只覺得是要我不要悲觀，無家無父母也并不可怕，真要是退伍了也別消極，意思是想幫我在她們廠弄個工作，退伍后去她們廠，說她這件事是做得到的，況且我在她們廠做軍代表評價都很好。最后拿出一件用當時是比較昂貴的降落傘繩織的北方男人常穿的那種背心一定要送給我，我堅決不要，說我們有規定，而且讓希特勒知道我就死定了。看著我的冷漠和堅決，她哭了，臨走時一下從背后抱住我，我驚嚇得幾乎掉了幾個魂，掙出一身冷汗才將她送出門。幸虧沒有人瞧見尤其是那個希特勒。“支左”結束了，在鑼鼓喧天、和她眼中含淚的歡送中我們撤出了那個地區。

今天，又是這個難忘的地區，也是這個難忘的小樓，竟看見到如此的姑娘，我還未理清頭緒的時候，他家門被鑰匙打開了，進來了一個很有風韻的中年女人，希特勒忙介紹，來，來，來，這是你嫂子，你應該還記得她，我們四目相對，半天沒發出聲來。還是她大方地拉住我的手強按在沙發上，朗朗地說出了一聲真感謝你在有生之年還沒忘記……你的老戰友，老遠跑來看看他。希特勒也顯得特別的高興，敬煙倒茶，并當著她的面說不是我這個老戰友的大力幫忙，他哪會有這個家。她不高興地岔開了他，望著我說，弟媳是用什么東西滋潤你，這么大歲數的人了還有你這樣的瀟灑和精氣神，我哭笑不得的摸著早也沒一根頭發的光頭，你笑煞我了，我在你面前幾乎就是癩蛤蟆了啊。她笑嘻嘻地推了我一把，將他丈夫泡好了的茶端在了我手上。希特勒笑著對我說，你看她真的還沒忘記你，你說她給是個壞東西。我也大方地回了一句你才真的不是好東西，他說他咋了？我說當年你口吐白沫的再三強調不準和住地女人談情說愛，不準接受任何東西，你說一套做一套，利用解放軍在群眾中的威望不但弄到了當地的大美人，就連那是資本家的房子如今也變成了你的私有財產。他嘿嘿訕笑著說那種規定是對戰士而定的，還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他因為有別的客人，于是叫他老婆陪我先說說話，一定要等他回來。

在這時間里，也許是大家都老了，還是埋在心底深處的幾句話要拿出來物歸原主。她對我說起原來有過想用一生來感激我的想法，也曾想很好的安排將來的一切，她說想用一個姐姐的身份使我獲得沒有父母的溫暖，努力將我安排在她身邊。她還說，記得跟我說過，可我表現出的是不信任還有不屑的表情。她說過，只要我愿意她一定辦得到的。我口頭上敷衍著，可心里在想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我好奇地問，你們是怎么好上的？她有些無奈的解釋說：“自從認識后，他就一直沒放過我。”

知道當年住廠的軍代表又回來后，昔日的工友們陸陸續續都來了，擠滿了一屋。

原來是該廠慶祝六十周年大慶，廠領導對希特勒說能否將過去的軍代表招集回來，老戰友很高興地用盡各種手段收集著這些人的信息。而我是因為開大客車在省外曾被一個戰友看見過，可惜他只看清是云南車牌，因此老戰友在無奈中寄出了那份差點就不可能收到的邀請函。

我注意到在很多看熱鬧的人中，在小樓的那邊有一位老人幾次到我們這邊張望。我努力回憶腦海里模糊的身影，我問了一下她，她說你應該認得他，他是個從團級干部轉下來的老干部，文革中整得最慘。因為他是老干部副廠長，東樓是我家，西樓歸他家，你忘了嗎，他和你同姓啊。一下子我就想起來了，激動的差點腦充血，就是他啊，感謝蒼天！他還活著。

我們部隊剛進駐這個地區時，該地區的那一派都知道我們是來支持另一派的，我們就是他們的敵人，很是不甘心，一些真正的壞分子趁機搗亂破壞。才來到的第三天，我們為新生的革委會站崗時就被壞人用菜刀砍死了一個哨兵。那時候，我們“支左”，站崗執勤干革命，就只憑一本毛主席語錄和一根人造革腰帶，面對菜刀，我們只能流血。為了自衛，自救，革委會要求各單位要確保軍代表的安全，追繳造反派手中的武器。當時我們的任務就是搜繳武器。可能是我的運氣好，布告才貼出三天，在我那些跟班弟兄們的努力下，一下子就收繳了七只槍，更高興的是還收到了一支具說是世界名槍。就算是當兵三十多年的總代表都沒見過的勃朗寧，人家官大，二話沒說那只槍就歸他所有。我一個小兵還能咋樣。還是為了槍，我加大了收槍的力度。也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天夜里，一個被斗急了的另一派的一個處長，主動上繳了一“支左”輪手槍，還告訴我有個頭頭曾經玩過這支手槍。第二天我在會上好好表楊了他，并將他調到鍋爐房值夜班，從此他不必參加批斗和陪跪。可惜好景不長，才幾天就被希特勒知道強搶去了，他可是領導啊。告到總代表處只回答一句，以后你再繳到就歸你。是那么好繳的嗎，我被號稱收槍王。可我確是個賣涼席的反到睡光床。有了領導繳來歸我的承諾，我將注意力集中在跟我同姓是別人檢舉有過槍的那個人，跪，吊，噴氣式，變著法子收拾他，目的就是要他繳槍，弄得他一個團級干部吃盡了那些造反派的苦，而背后支持的卻是一個狗屁不如的小小兵。他被斗暈頭了，一會說藏在墳地里，一會又說丟在了水井里了。弄得我們刨墳地抽井水，最后他倒下就不起來了走路都只能扶著墻。我還警告他必須交槍，過了一段時間，他被幾個人扶著悄悄交了一支銹跡斑斑的小拉奇手槍。我給他的回報是叫廠醫生給他給他做個徹底檢查，該用什么藥盡量滿足他，畢竟人家是老革命，我是在大會上宣布的。后來我才知道，他玩過的槍確實被別人拿走了交不出。據說他認定我不會罷休，為了保命，寫信回老家高價賣來那支槍，也就是那支銹了無人要的槍，被我用那個廣播員給的那塊紅紗巾包裹著一直別到“支左”結束交槍為止，就那只槍，雖然從來沒打響過，但始終震懾著有不良企圖的人，因為在外人看來，我是隨身帶槍的人。

而眼前這個老人正是我一輩子都對不住的老人。因為他勞苦功高，是建廠元老，所以得到了小洋樓的那一半。我悄悄觀察著他，才快70的人，如果不是被我們當年的摧殘，身體不應該是如此的模樣。

聚會結束了，我們抱著廠里特別定制的玻璃紀念品準備上車，大家依依不舍的含淚告別著，我們都知道，這次的離別，也許是真正的永別，因為我們都是像西邊的那輪殘陽，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墜落了。

而我卻被希特勒家兩口子扣了下來，說要陪我好好玩幾天，盛情難卻，只好留了下來，可到我們這個年紀再好的風景，再好的美食，對我而言也沒什么吸引力了，只是在一起感嘆著、唏噓著人生苦短，大家都是快要走到人生盡頭了的人。只能各自經營關照好我們都來之不易的家，相互關心和理解對方，歡度我們剩下的晚年時光，我是對著她和他說的。余下的心愿，就是想去拜訪一下那個我永遠也對不起的家門，哪怕是被痛罵一頓還是給我幾巴掌我都心甘情愿。我的想法正中她的下懷。在她的安排下，我帶著萬分的慚愧的心在老戰友的陪同中踏進了那一邊的小樓。

家門的客廳里，早就準備著迎接我這個特殊客人的到來，老爺子端坐在客廳中的沙發上，黑色西裝顯得他比平時精神些。我一進門，深深地向他鞠躬，他也許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急忙要來制止，我們四只手緊拉在一起了好半天，是他家人送茶才落坐下來，我們什么都沒說，只有老戰友夫婦不停的說著我是如何如何想他和對不起他，老爺子只是不住的點著頭。非要我們留下來陪他吃頓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知什么原因，平常滴酒不沾的我們那天居然喝完了一整瓶茅臺酒。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心里抑制不住的激動，我哭了。嘴里一直重復著一句話：對不起！希特勒看著我的樣子，也流下了淚水，我哭著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連老爺子都來安慰相勸，希特勒連忙笑著忙前顧后最后干脆和我一樣發起了酒瘋。后來我們都說了同一句話。幾十年了都沒這么愉快的醉過了啊 。

瘋夠了，情意足了，心愿也了結了，拉著戰友，朋友，過去掛牽和心底舍不去留戀人的手，心里終于有了個新的決定，該放手了，愉快地將過去那些高興的和難過的都打成包，到我們都要離世的時候燒了給我們帶去那邊再做留念。車站上，我有力地甩開了老戰友緊握的手，抬起右手不像敬禮的那種動作，喊了一聲再見了！嘿！希特勒！返身回到我的座位上，那些離別、珍重的話語就像風一樣在耳邊越飄越遠、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