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蘿山

一

煙蘿山，就像一座巨大的屏風矗立在姚安壩子東邊。順著煙蘿山山脈望去，那綿延起伏的峰頂就像一條騰飛的蒼龍，自北往南，由低至高，漸漸地飛向遼闊的南天，將原本普通的煙蘿山鉤畫得格外雄偉，氣勢格外恢宏。就在煙蘿山懷抱深處有一座山梁叫萬松山。萬松山從古到今，到處青松蒼勁，郁郁蔥蔥。站在這里極目遠眺，一馬平川的姚安壩子盡收眼底。

就在這萬松林中，藏著兩處重要的歷史遺跡。一處是諸葛武侯遺壘，一處是張虔陀所筑的唐古城遺址。

不知是歷史在向后人開了一個玩笑，或是有意向后人展示一種什么玄機，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兩個相距數百年，又不搭邊的人物遺跡安排到這么一個山坡上，真是值得人們深思。

二

諸葛武侯是蜀漢政權的重要人物，是中華民族智慧的化身。姓諸葛，名亮，字孔明。在三國鼎立，硝煙遍地的時代，諸葛亮與劉備雖然有三顧茅廬的“隆中對”，卻敵不過劉備與關羽、張飛的“桃園三結義”，最終，一場白帝城托孤，劉備將一個爛攤子托付給諸葛亮。諸葛亮臨危受命，承擔起“光復大業”的史命。但他面臨的是蜀漢政權內部人心不齊，財源不足，作為大后方的南中地區又紛紛反叛等問題，可謂是危機重重。面對這樣一種局面，要替那個昏庸無能的后主劉禪當好“維持會長”已不容易，何況還要替“先主”完成夙愿。

然而，諸葛亮確實是諸葛亮，危難時刻方顯出英雄本色。在他運籌帷幄之際，蜀漢政權內部局勢很快穩定下來。之后，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即將傾覆的南中地區。南中部分大地區就是現在的云南全境。諸葛武侯一生最偉大和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他妥善決策和處置了南中問題，用“和”與“戰”的手段，為蜀漢政權營造出了一個和睦穩定的大后方。解決南中問題，充分展示了他作為杰出政治家和天才軍事家的無比智慧。我想，后人能夠記住他的，不單單只是“七擒七縱”故事中那個坐著輪椅，“羽扇綸巾”、能掐會算的神仙形象。其實，“七擒七縱”，并非是諸葛亮想眩耀自己的軍事才能，他的用心已遠遠超出軍事范疇。在他的意識中，要從根本上解決南中問題，唯一個“和”字了得。因此，他在南中地區展開的一切軍事行動，都在貫徹落實著這一宗旨。你看，若大一個姚安壩子，與諸葛對壘相抗的是孟獲寨。按《姚安縣志》記載，孟獲寨，在姚安州城北十二里的龍崗衛，即現在的龍崗華嚴寺所在地。諸葛遺壘與孟獲寨，一個在姚安壩子的東南山腰，一個在壩子西邊邊緣的平地上，中間相距有一定的路程。兩軍對陣，需要有一個安營扎寨的地方，但將大軍駐地選在萬木叢中的半山腰，單從軍事角度看，并非是一個好的選擇，之所以這樣，諸葛亮圖的就是這個“和”字。戰是不得已，戰是為了和，那么，戰的過程就應該是攻心的過程，更為重要的是，功戰的過程得盡量不擾民，不因戰事而影響和傷害當地人的生產生活。這應該就是諸葛亮的用心所在。

至此，我似乎為過去曾經產生過的疑問找到了答案。過去，我曾為云南幾乎遍及各州縣都有諸葛遺址，處處都爭著紀念諸葛亮而感到好奇與困惑。

三

張虔陀為何許人？此君乃唐玄宗天寶年間的云南郡太守，后被南詔國閣邏鳳所殺，又有記載說是閣邏鳳大軍攻陷姚州時飲鳩自殺。州，在隋朝時稱郡。唐得王下，以示區分，武德才改郡為州。唐玄宗玩新花樣，又將州改為郡。姚州自然就改為云南郡了。

張虔陀雖然只是一郡之守，但他雄心勃勃，趾高氣揚，力圖在西南邊陲的這塊土地上有所作為。移地新建州城，是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唐朝初年設置姚州，州的治所設在現在的光祿舊城遺址上。這里，自漢武帝設立弄棟縣至唐、七百年間都是以此為姚安地區行政機構所在地，具有多方面的基礎條件。

四十三年后，隨著中國西部地區和云南西部地區形勢變化，唐王朝又在姚州設立姚安都督府，設府以后，舊城已容納不了府這樣的機構。于是，就將州府遷入弄棟川中。這時的城池大致就是現在的姚安縣城這個地方。此后數十年間，由于姚州多事，戰亂頻發，州城也因之建了毀、毀了又建、幾反幾復。到了張虔陀從巂州走馬上任姚州太守后，他認為，原來的州城建在平川之中，很不方便。于是，他要重新選址新建州城。新城址選在哪里呢？他思考著，選擇著。選來選去，選中了地處煙蘿山脈的萬松山。這里，有天然的一塊平臺，后面是高聳如云的煙蘿山，兩旁又有煙蘿山支脈曳出的支崗腕護，只有山坡上新辟的路徑通向姚安壩子，旁邊不遠處又有諸葛遺壘作伴。當他看到這一切的時候，迷茫的眼睛格外明亮起來，低沉的心情格外興奮起來，決策的頭腦格外清晰起來。“眾里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這不是上天為他預留的新城城址嗎？這里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只要把州城建在這里，無論發生什么變故，都無需擔心被人攻陷。他這樣想著，不經意間來到諸葛遺壘前，他停下腳步，注視了一下眼前的遺址，又舉目西眺，在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六百年前諸葛大軍與孟獲激戰的情景。他禁不住意氣風發起來，全身上下熱血沸騰，他暗自定下心來，州城就搬來建在諸葛遺壘旁邊。他要像諸葛亮征服南中一樣，以此為據點，在太守任上干一番驚天動地，可以名載史載的大事業。就這樣，張虔陀不惜勞民傷財，硬是將姚州城建在了煙蘿山上。

州城建成之后，為了尋求佛法保佑，他又在州城外興建了一座佛寺，美其名曰報國寺。

新的州城落成了，報國寺的鐘聲響起來了，張虔陀在云南大干一番事業的手腳也放開了。他尋思著，要在云南這個地方干出一番堪與諸葛亮比肩的大事業，就必須征服南詔國的那個什么勞什子的國王閣羅鳳，就像當年諸葛亮征服孟獲那樣。一說起這個閣羅鳳，張太守氣就不打一處來。想當年，你老祖宗要是沒有我大唐王朝的護佑，能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嗎？特別是你父親那個叫皮邏閣的，通過不正當手段取得我皇信任和支持，一舉滅了五詔，諞了個“云南王”的封號還不夠，又借著幫助南寧州平定內亂而擴大了勢力范圍。就拿王位繼承人的選擇來說吧，你閣羅鳳已作為質子身份居住京城多年，朝廷已授于你陽瓜州刺史一職不算，又給予你更高的榮譽和待遇。在南詔國王位繼承人人選上，我已上奏立你的兄長為繼承人。雖然他身體孱弱，又是一個病秧子，但他越是這樣，就越是我們所希望的人選。讓他繼承王位，折騰幾年，一旦不測，我就可將南詔國納入我的直接管轄之下。誰料你與你老子互相勾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京城潛回南詔坐了王位，生米做成熟飯，朝廷只得下詔認可。實在是可恨極了。我知道，你閣羅鳳年輕氣盛，性格倔強，難以駕馭，但我非得想出辦法，尋找機會整治你，整得你惟命是從，我在云南太守任上才能有所作為。

機會終于來了。就在公元750年的某一天，剛繼承南詔國王位不久的閣羅鳳帶著妻子兒女從陽苴咩城到姚州都督府。按照唐朝禮制，新國王繼位，朝廷要下詔并遣使冊封。受封的新王則要帶著妻兒上朝進貢、謝恩，宣誓對朝廷的忠誠。完了之后，還要參拜所屬的路、府州大員，表示愿意接受地方政府管轄。閣羅鳳此行便是要前往成都參拜姚州都督李宓。李宓雖然還是姚州都督，但已升任劍南道副使，劍南道的官邸設在成都，故閣羅鳳此行，打算經姚州后再到成都。

閣羅鳳到姚州后，張太守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私下認為，閣羅鳳雖然年輕氣盛，但畢竟才接受朝廷冊封，又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再怎樣刺激他，諒他也不敢怎么樣。若是他有什么過急反應，反倒留下了整治他的借口，豈不更好。這樣想清楚后，他就大膽地開始了他對閣羅鳳的刺激行動。先是貿然侮辱閣羅鳳妻子和女兒，接著又公然派人向閣羅鳳索要賄賂。結果是閣羅鳳忍無可忍地耍起倔強性子來，憤然帶著家眷返回南詔國。

返回南詔國的閣羅鳳先是想通過上書朝廷反映在姚州受辱情況，不料張太守早已想到他會來這么一手，就來了個惡人先告狀，閣羅鳳的上書還未成形，張太守給朝廷的誣告信早已送到把持朝政的宰相楊國忠手中，閣羅鳳的上書送進朝廷就石沉大海了。

西南地區是楊國忠的發跡地，也是他的勢力范圍。自己的地盤出事，當然要讓自己人來解決。他一方面以朝廷的名譽令何履光率兵進剿，另一方面又推薦提拔難兄難弟鮮于仲通為劍南節度使，讓他負責處理云南事件。此君與張虔陀又是脾氣相同、性格想通的狐朋狗友，可以想見他會怎樣處理云南問題。

面對這種局勢，身為南詔國國王的閣羅鳳，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牙齒一咬心一橫，抽出腰間的寶劍，向空中一揮，率領南詔大軍轟轟烈烈殺向姚州。可惜張虔陀剎費心機選址經營的姚州城在南詔大軍的攻勢下，竟然不堪一擊。就這樣，剛建成不久的姚州城瞬間變成了這位張太守的墳場。

四

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評說。歷史的硝煙雖然散去，但歷史的痕跡卻深深地印在了姚安大地。煙蘿山，成為了那兩段歷史的最好見證。但是，同是對姚安歷史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兩個人物，后來人對他們的態度卻是不一樣的。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諸葛武侯屯過兵的地方，出現了一座諸葛武侯祠，常年香火不斷。明嘉靖年間，時任姚安知府的吳嘉征順應民意，主持重建萬松山諸葛武侯祠，同時又建諸葛寺，聘請法師為住持，并請法師負責管理武侯祠。鄉人又為祠、寺劃入義田。從此，萬松山諸葛武侯祠的香火更加旺盛，每逢節日，姚邑平民百姓都要爭著到這里插幾柱香，鞠幾個躬，表達自己的那份虔誠與敬意。尤可喜的是有眾多的賢達官吏，在公務之余仍還記得時不時來這里憑吊一番，感懷之間，忘不了情動于中而發于處，形之于詩文。我翻閱《姚安縣志》，僅以此題收入縣志的就有二十多篇。

對于張虔陀，除了他親手建造的那座廢城遺址與他為伴外，一千多年了，再沒有人去探望過他。我讀《姚安縣志》，也沒有讀到過一句有關他的憑吊詩文。

五

在新時代的今天，人們仍然沒有忘記藏在煙蘿山深處的萬松山諸葛遺址。一個更為壯觀的諸葛武侯祠建筑群已基本成形。我想，建成之后，前來憑吊觀光的人會更多。

我漫步在正在建設的萬松山諸葛武侯祠前，舉目朝著不遠處的張虔陀城張望，除了能看見幾堆凹凸不平的泥土和陷在泥土中的一點點斷磚殘瓦外，就只有那些長在泥土上的荒草在風中瑟瑟抖顫。猛然間，我想起清朝云南學人趙藩在四川做官時題寫的一副對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