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龍溪的“良知無是無非”面對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問題,在儒家思想中確立平和、寧靜、穩定、自得無我的灑落境界。在王龍溪看來,佛教的宗教形態并不是儒家學者關注的重點,而佛教的無我境界卻可以作為解說儒家的灑落境界的重要參考,從而王龍溪對于佛教的態度以及對于良知的闡述都是相當深刻的。
關鍵詞: 王龍溪;良知;良知無是無非
中圖分類號: B248.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7387(2013)02-0135-03
王龍溪甲申之悟后,對于王陽明的良知說提出了新的見解。王陽明正德三年龍場之悟學術大旨已定,在哲學上已經解決了早年對于朱子格物說的困惑,確立了心即理的宗旨,從而王陽明內心一直關切的如何融會佛道無我的自得境界,在龍場之后成為陽明探索的哲學主題。但龍場之后的數年間,王陽明用以指導學者的教法以《大學》的誠意為主,這既是王陽明哲學思想發展的體現,同時也有經典文本上的考量,即針對朱子對于《大學》格物致知的詮釋,而將《大學》文本的重點轉移到誠意,從而擺脫朱子格物致知補傳的內容。正德十五年庚辰(1520年),王陽明正式提出致良知學說,將《大學》的致知與《孟子》的良知相結合,提出了對于經典的新的詮釋。致良知成為王陽明哲學發展的最后的形態,表現出王陽明心學思想的更加成熟,也更多的容納了佛教無執著的內容。[1]
王陽明的良知與致良知當中包含著無執著無煩擾的智慧,這是王陽明自覺地吸收佛教清靜心的重要體現。陽明說:
仙家說到虛,圣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圣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于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于本體有障礙。圣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圣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2]
此條陽明語錄在甲寅本《傳習續錄》中注為“門人錢德洪、王畿錄”,從語錄當中王陽明對于佛教和道教虛、無的明確肯定看來,此錄應當出于王龍溪所記,因為王龍溪對于佛教虛、無心體的關切使得龍溪能夠比較敏銳地注意到陽明對于佛教清靜心體的肯定,并且在語錄當中對于陽明的這些話語如常敘述,并沒有再加上表示對于佛教無我境界的有所保留的按語,這與錢德洪對于佛教的態度,以及對于陽明談論佛教的若干話語的記錄方式有著根本的不同。從王陽明此條語錄可知,陽明不僅贊同佛教之無,同時認為良知即虛,良知即無。王陽明所言的良知之虛、無,與王陽明所言的佛教、道教的虛、無,都是從本體而言,這里的本體是指心之本體,也就是心體。王陽明認為佛教過于注重從生死上論無,道教過于注重從養生上論虛,這在陽明看來也還不夠徹底,儒家良知在心體上“更不著些子意思在”,于心體上無所障礙,無所執著。在《壇經》中有以太虛論心體的講法,“若見一切人惡之于善盡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3]《成唯識論》“本來自性清靜涅槃,謂一切法相真如理,雖有客染而本性靜,具無數量微妙功德,無生無滅湛若虛空,一切有情平等共有,與一切法不一不異,離一切相一切分別,尋思路絕,名言道斷,唯真圣者自內所證,其性本寂,故名涅槃。”[4]也是以太虛為喻,說明無所分別執著的清靜自性。在宋明道學中如張載也多言太虛,其中就包含著對于禪宗無所染著的吸收認同。王陽明也常用太虛的比喻,以太虛論良知的無所染著,強調順其良知之發用,這些已經是在心體的意義上講良知,也就是以佛教無我的清靜心講良知。
王龍溪對于王陽明“良知之虛”“良知之無”的思想有真切的把握,對于佛教禪宗的吸收也更為徹底,在陽明以知是知非論良知的基礎上,直接拈出“良知無是無非”:
先師家居,四方從者云集。公往浙二三年,聽講之暇,日夜坐小樓,證悟所聞。予相與聚處,有交修之助焉。公嘆曰:“良知即是獨知時,此師門宗旨。”予曰:“獨知無有不良。良知者,善知也。‘可欲之謂善’,有諸己方謂之信。信者,信良知也。”公頷之曰:“良知知是知非。”予激之曰:“良知無是無非。”未達。予曰:“是非者,善惡之幾,分別之端。知是知非,所謂規矩也。忘規矩而得其巧,雖有分別而不起分別之想,所謂悟也。其機原于一念之微。此性命之根,無為之靈體,師門密旨也。”[5]
善惡、是非都是從道德倫理的角度立言,王陽明的弟子大多從這個角度理解良知,也即“良知知是知非”。王龍溪則強調“良知無是無非”,其中的關鍵是良知之“無”,也就是良知不僅僅在于對是非善惡的判斷,更在于良知的無執無滯,并且強調無之本體,認為“無為之靈體”才是陽明講學的最重要的宗旨。王龍溪在與劉半州的論學中也提到陽明的“知是知非,所謂規矩也”的良知說,在《傳習錄》下卷載有陽明語錄:“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變。又曰:是非二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6]以是非之心論良知,這是王陽明致良知說的主要的內容,陽明所說的規矩也是指良知知是知非而言。王龍溪尤其指出良知之無,并就陽明論良知之語而加以進一步的詮釋,對劉半州指出,陽明的良知不僅僅是知是知非的“規矩”,尚有“巧處則存乎其人”之論,并將此解釋為“忘規矩而得其巧,雖有分別而不起分別之想,所謂悟也”,王龍溪認為,“忘規矩”也就是無是無非,這是對于良知的真正的覺悟。
良知無是無非的重點是“無”,王龍溪在對劉半洲所發的良知無是無非的詮釋當中,引入了佛教論無執著的清靜心體的“根本無分別智”(《成唯識論》)[7]的講法。這里就《成唯識論》、《中論》、《維摩詰所說經》等佛教典籍所見的“分別”語略加闡述,以與龍溪之良知無是無非相印證。《成唯識論》言“依大乘經勤修行者,皆能引得無分別智,能正對治一切煩惱。”[8]佛教的無分別智是無煩惱的無我的境界。“非有非無,離諸分別”[9],這里的分別是指對于情感念慮的偏執、計較,佛教強調應當無所執著。《中論·觀五陰品第四》偈語曰:“是故有智者,不應分別色”這里的分別即執著,而無分別即無執著,是擺脫了無明愛染貪著的境界。《中論》強調不斷不常、無生無滅的不落兩邊的中道,所以佛教的無分別乃是寂滅無煩惱,涅槃正是指無我的清靜境界。《維摩詰所說經》“法無分別,離諸識故”[10] ,“于諸法無分別”[11],強調的也是無分別、無執著的空的境界。《維摩詰所說經》“問:‘以何為空?’(維摩詰)答曰:‘以空空。’又問:‘空何用空?’答曰:‘以無分別空故空。’又問:‘空可分別耶?’答曰:‘分別亦空。’” [12]無分別即是無所執著的空。《維摩詰所說經》“不動則無念,無念則無分別,通達此者,是為入不二法門”[13]不二法門是《維摩詰所說經》中很重要的內容,王龍溪在與學者討論中“不二”“不二法門”都是常用的話題和用語。《維摩詰所說經·香積佛品第十》“正道邪道為二,住正道者則不分別是邪是正,離此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14]佛教追求的是無執著的清靜心體,與儒家傳統的孟子、象山以來的強調道德情感的根據的本心不同,佛教也常常以善惡、是非、正邪這些道德倫理的分別作為闡述的論題,要求破除任何的執著。禪宗慧能“不思善、不思惡,識汝心本來面目”,[15]也是以善惡的道德判斷作為論題,佛教的主張并不是否定道德的情感、意識和道德判斷,而是強調突出無執著的清靜心。這些佛教的思想都為王龍溪所吸收,龍溪所提出的“良知無是無非”,不能簡單的理解為否定儒家的道德觀念,而是面對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問題,在儒家思想中確立平和、寧靜、穩定的自得無我的灑落境界。佛教作為宗教形態是與儒家人文主義觀念有所沖突的,但是無執著的灑落境界并沒有儒佛之別。
王龍溪良知無是無非所說的正是佛教禪宗的清靜心體,王龍溪本人也并不避諱用佛教的一些論述來解說儒家的無執著,但是由于佛教哲學始終與佛教的宗教形態相關聯,因此儒家學者對于佛教的“空”、“無”、“虛”、“寂”的理解,也常有誤解。王龍溪講學活動中,澄清佛教之無不能斷章取義的理解為“斷滅空”,從而強調無執著的自得灑落乃是儒家學者所應當成就的高遠的人生境界。陸平泉為學嚴肅謹畏,“以莊嚴自持,兢兢以循天則,一毫不敢以自逸”,針對陸平泉的學術實踐,王龍溪首先從孔子的學術經歷談起,指出孔子“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是包含有自然灑落的哲學追求的,這是孔子十五而志于學的學術追求,儒家的心性修養是以自然無為的灑落境界為目標的。王龍溪進而指出:
公深于竺典,余嘗戲曰“公入得佛,入不得魔”,意其莊嚴之過,若以世為魔境,眾為魔黨,不屑混跡同塵,相忘于一體。佛與魔尚為對法,非究竟義也。蓋能忘分別之意,以無心應世,魔即是佛。才起分別之心,非背即觸,佛縱成魔。譬之虛谷之答響,明鏡之鑒形,響有高下,形有妍媸,分別熾然,而谷與鏡未嘗有心以應之也。良知知是知非,而實無是無非。知是非者,不壞分別之相,無是非者,無心之應也。立志之辨,辨諸此而已。[16]
陸平泉對于佛教典籍也作了很多研究,王龍溪就此指出,佛教的精義在于“以無心應世”,也就是無執著,而不是脫離和逃避現實生活。作為宗教形態,佛教與現實社會之間有著很大的距離,但是佛教所追求的無我的境界,與佛教的宗教形態無關,佛教所說的“不起分別之心”,正是指無執著的無我之境。“以無心應世”是在直面現實社會中的諸多煩惱的時候,內心的安穩寧靜不為煩惱所擾亂。明鏡之喻是佛經中十分常見的比喻,也是王龍溪經常使用的說法,這個比喻試圖說明的是人心在應對萬事萬物的時候,雖然事物萬千往來,而清靜心體無所擾亂。王龍溪指出,良知也就是佛教所說的無分別之心,“知是非者,不壞分別之相,無是非者,無心之應也”,從而,在無執著的意義上闡述“良知知是知非,而實無是無非”。在王龍溪看來,佛教的宗教形態并不是儒家學者關注的重點,而佛教典籍中對于無我境界的若干闡述,卻可以作為解說儒家的灑落境界的重要的參考,從而王龍溪對于佛教的態度以及對于良知的闡述都是相當深刻的。
【參考文獻】
[1] 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版2006年版,第148-155頁。
[2][6] 王陽明:《傳習錄》下卷,《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6、111頁。
[3][15] 慧能:《壇經》,《中華大藏經》第76冊,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837、836頁。
[4][7][8][9] 玄奘:《成唯識論校釋》,韓廷杰校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86-787、681、202、703頁。
[5] 王龍溪:《劉半州墓表》,《王畿集》卷二十,鳳凰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640-641頁。
[10][11][12][13][14] 《注維摩詰所說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3、182、98-99、150、154頁。
[16] 王龍溪:《從心篇壽平泉陸公》,《王畿集》卷二十,鳳凰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3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