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藝術

在農業的國度里，與土地和植物打交道的中國人，世代延續的，是那份對土和木的情感。對土地和種植的依戀，生發了土和木的藝術。情智初開的遠古先民，他們煉土制陶，砍木建筑，陶器開啟的文明凝結成了China（瓷器·中國）的彩瓷篇章，木材結構的框架建構了天壇和故宮的輝煌，也雕鑿了獨具民族風貌的木雕藝術。

一、木雕藝術概述

在木上進行雕刻，是中國人的傳統，迄今發現最久遠的木雕可以上溯到七千多年前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時期。遠古時期的木雕，具有典型的神話寓意、宗教禮法和典章制度的色彩，以審美為主旨的木雕還是后來的事情。春秋戰國時期，因為墓葬、宗教和建筑不斷增加的需求，木雕出現了木俑雕刻、宗教造像、祭祀禮儀和建筑裝飾等幾種不同的類型。從功能上看，當時的木雕基本上都與宗教神話相關，即使是建筑裝飾雕刻，其雕刻的題材和內容也帶有明顯的宗教色彩和吉祥寓意。秦漢兩代木雕在注重宗教寓意的同時，逐漸轉注到雕刻的審美性，雕刻工藝漸趨成熟，出現了繪畫和雕刻相互融合的現象，施彩木雕的出現，標志著古代木雕由純粹的宗教寓意開始向視覺審美的轉化。

唐宋是木雕工藝由古樸向成熟轉變的時期，木雕工藝被廣泛地運用到廟宇殿堂、亭臺樓閣、公館民居的建筑裝飾中，在家具日用品上也出現了精美的木雕裝飾。明清時期的木雕無論是形式還是題材都有了進一步拓展，但是，在體量上卻由大變小，大型宗教造像逐漸被佛龕案頭等處的小型供奉雕像所取代。在工藝手法上也由粗變細，雕刻技藝進一步完善成熟。在木雕品種上更加豐富，不再局限于建筑構件、家具裝飾、宗教造像，而出現了供擺設使用的陳設品。在木雕功能上也有所轉變，宗教神話色彩逐漸減退，視覺審美性進一步增強。木雕功能和雕刻品種的變化，使得雕刻題材進一步拓寬，生活習俗、風土人情等場景成了繼神話故事、吉祥寓意以后的重要題材。

中國木雕藝術從功能上看，可以分為實用裝飾和觀賞把玩兩大類。實用裝飾木雕并不是獨立的藝術品，它是依附于建筑、家具和器物之上的工藝雕刻。觀賞把玩木雕與實用裝飾木雕不同，它具有一定的藝術性，在形式上也不依附于任何其他物體，往往以獨立的單件形式出現。在展示方式上，觀賞把玩木雕具有極大的靈動性，它既可以作為觀賞品陳設于櫥、窗、臺、幾、案、架之上，小件木雕也可以作為掌上把玩品隨身攜帶。

在以木架結構建筑的國度里，木作是一門遍布大江南北的基本生活技能，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只要有木架建筑就有雕梁畫棟，只要有木器家具就有木上雕刻，木雕工藝遍布全國各地。中國人多地廣，不同的地區因為人文和地理環境的差異而形成了各不相同的風土人情，文化的差異性自然也反映在木雕的形式和風格之上。中國木雕因為地區差異，形成了以浙江東陽和樂清、廣東潮州、福建福州和江蘇蘇州為主的幾個地區。

二、蘇作木雕傳承

蘇作木雕藝術與蘇州園林建筑和蘇作家具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蘇州園林建筑有著悠久的歷史，最早的園林遺跡可以上溯到公元前6世紀春秋時期的吳王園囿。蘇州有記載的私家園林數不勝數，據《蘇州府志》統計，周代時期就已經有6處園林，漢代則有4處，南北朝14處，唐代7處，宋代118處，元代48處，明代271處，清代也有130處，而現存大大小小的古代園林就有數百處之多。蘇州園林建筑美輪美奐，其木架構件和門窗雕刻也獨具特色。

蘇州精良的營造和木作技藝延續的是數千年的“香山幫”血脈。2500年前的香山地區是春秋戰國時期吳王闔閭的“造舟之所”，數千年來，吳王的戰船雖然已經消沉于歷史的長河之中，但是“造舟之所”所遺留下來的砍斫雕刻技藝卻代代相傳。蒯祥，一位誕生于香山的木工，因“能主大營繕”，并于“永樂十五年（1417年）建北京宮殿，正統中重作三殿及文武諸司，天順末作裕陵”而使其成了“官至工部左侍郎，食從一品俸”，被時人“以蒯魯班呼之”的傳奇人物（《蘇州府志》錄《吳縣志》）。他的木作技藝已至爐火純青的境界，據《香山小志·人物》記載，曾有一根緬甸國王進獻用來建造大殿門檻的巨木大料不慎被其他木工在開料時鋸短了一尺多，在那位木工驚慌失色之時，蒯祥卻又命人將其鋸去一尺多，然后淡定地吩咐雕花匠將鋸下的木料雕刻成兩個龍頭，龍頭雕刻完成后分別用活絡榫頭將其裝在主料的兩端，這一巧妙補救的措施卻成了后來“金剛腿”的樣式。

是吳中勝跡滋養了蘇州的能工巧匠，還是香山靈秀孕育了蘇作藝人的靈巧？總之，蘇州出巧匠。早在唐代，與吳道子齊名，被奉為“塑圣”的楊惠之，也誕生在香山這片沃土之上，至今甪直保圣寺還遺留著他的“半堂羅漢”像。香山木雕奇人多，清代后期就有“爛泥吳鮑，木頭金寶”之說，一則“西園寺木雕斗法”的傳說，講的就是香山木雕匠人吳鮑和金寶兩人分別用一年多的時間雕刻了一尊濟公和尚和一尊瘋僧進行競技的故事。

故事只是文字的掠影，實物才是歷史的印證，經過戰火和歲月的朽蝕，能夠遺存至今的木雕作品雖不多見，但是我們還是能夠從一些園林民居建筑、明清家具上窺見往昔的輝煌。建筑木構雕花雖然全國各地都有，蘇州卻別具一格，被譽為“雕花樓”的建筑不僅東山有、西山有，山塘街上也有。最典型的“雕花樓”，莫過于位于蘇州東山，被譽為“江南第一樓”的“春在樓”了。東山雕花大樓建于1922年，業主金錫之用多達3741兩黃金打造了一座集雕刻工藝之大成的“工藝樓”。為使該樓精美絕倫，他不惜重金聘請雕花名匠，用三年的時間、二十六萬個人工的代價，見縫插針地將所有能夠利用的木構都雕刻成各種戲文故事、二龍戲珠、獅子滾繡球和其他各種花鳥魚蟲紋飾。以“雕花樓”為代表的蘇州建筑雕刻，與福州、安徽等地建筑雕刻不同，雕花裝飾繁而不冗，精而不俗，細而不膩，清新淡雅中呈現出雕刻工藝的精巧。

三、蘇作木雕藝術

從木雕品種上來區分，主要有建筑木雕、家具木雕、宗教造像木雕和文玩小件木雕等四種主要類型，至于根雕，這是現代才興起的一種修飾雕刻形式，并不能納入以削減雕刻塑形為主要造型方式的傳統木雕的范疇。蘇作木雕有著悠久的歷史，從遺存的實物看，基本涵蓋了這四大類中的所有品種。

蘇作木雕分工明確，工藝精湛，制作細膩，不同的木雕品種，在題材樣式、構思選材、紋飾內容、雕刻工藝、裝飾手段上也有所差異。建筑木雕以裝飾為主，在使建筑富麗堂皇的同時還起到一定的保護建筑物主體結構、完善其物理和使用功能的作用，因此，在以木架為主體的中國古代建筑中，木雕裝飾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和地位。蘇作建筑木雕秉承了中國建筑木雕的優良傳統，雕刻載體依附于建筑構梁附件，主要以松木為主，少數需要特別修飾的部位則采用黃楊、銀杏和其他不同的名貴硬質木材。在雕刻的手段上，則會根據不同的部位而靈活運用不同的技巧，那些梁架、斗拱、雀替和牛腿等必須遠觀的部位因為“一丈高，不見糙”的視覺原理而采用寫意的表現手法，而門窗等近觀處則不遺余力地精雕細刻。木雕花窗作為一種實用性和裝飾性兼具的建筑構件，在保證采光和通風的基本要求的同時，在傳統橫平豎直的幾何結構中匠心獨運地將其設計成了不規則的“冰花”紋飾，在變化中彰顯了特有的審美取向和文化訴求。

家具雕刻是蘇作木雕藝術的一個亮點。目前就蘇州家具的整體狀況而言，其雕刻因為明式、清式和民國式三種不同的基本樣式而呈現出不同的雕刻風格。明式家具是蘇州家具藝術的典型代表，施于明式家具上的雕刻最能代表蘇州家具雕刻的審美取向和雕刻技藝。

明式家具以簡潔質樸而不施巧飾、精致典雅而不求奢華見長，它特有的美學訴求不僅呈現在其結構和造型方面，還體現在雕刻的題材和手法方面。在雕刻題材上，往往以凸顯文人高潔的松、竹、梅、蘭四君子和山水湖石、臺閣村舍等為主。在雕刻手法上，明式家具并不像建筑木雕那樣采用浮雕、透雕、圓雕等多種形式，而以減地陽文的“薄意雕”為主，只在必要的部位施以淺淺的雕刻。所謂“薄意雕”其實就是淺浮雕，淺浮雕下刀的起位較低，有些部位僅僅薄薄地鏟除底子而留下主體。淺浮雕的最大特征就是空間立體感較透雕和圓雕弱，平面感強，更具有繪畫性。明式家具不像清式家具那樣注重裝飾和雕刻，往往在不經意處施以畫龍點睛的點綴，但是對雕刻紋飾的題材內容、結構造型、畫面布局都特別考究，在施刀雕刻上，更像吳門畫派畫家筆下的筆墨，雕刀游走處見雅趣。蘇州清式家具的雕刻則與明式家具因材施雕、注重家具材質美完全不同，而采取層層堆砌、處處疊加的雕飾手法，畫面繁縟，雕刻深厚，盡顯巧飾的奢華之氣。

紅木小件雕刻是一種并不依附于其他載體的非裝飾性木雕，具有獨立的觀賞性，常常作為觀賞把玩品被擺設在廳堂殿宇、文房書齋。蘇作紅木小件雕刻因為其選材精致、雕功講究、構思精巧、造型生動而成為蘇作木雕藝術中的一朵奇葩。

蘇州紅木小件雕刻有著深厚的傳統，明清時期已至精良，近年來，在西方現代造型觀和現當代藝術的影響下，一批中青年木雕家融匯中西，無論在雕刻題材還是表現手法上，都有了長足的發展。在雕刻題材上已經不再局限于吉祥如意、觀音彌陀等傳統題材，而注入了當下的時代元素。在雕刻觀念上廣泛吸收西方造型觀，有意將塊面造型的方式注入到傳統的“以線造型”的表現手法中，通過對物體空間轉換關系的巧妙刻畫，表現出了對象的生動姿勢和充滿動感與力度的形體，進一步發展了蘇作木雕的藝術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