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籍華裔著名畫家趙無極于4月9日下午因病醫治無效,在瑞士逝世,享年93歲。趙無極生前為法蘭西藝術院院士,曾獲法蘭西共和國騎士勛章。他將西方現代繪畫形式和油畫的色彩技巧,與中國傳統文化意蘊相結合,創造了色彩變幻、筆觸有力、富有韻律感和光感的新的繪畫空間,被稱為“西方現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改革開放后(其實在七十年代末期,關于他的情況已經出現在美術雜志上),趙無極的名字屢屢見諸報端,享譽國內,他的作品經常在國際知名的拍賣會露面,走勢一路上揚。
趙無極是非常勤奮的畫家,曾在世界各地舉辦過160余次個人畫展,一直到80多歲還在堅持每天創作,但在五六年前他罹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前不久還曝出新聞,他的第三任妻子弗朗索瓦茲·馬爾凱和趙無極兒子趙嘉陵為了爭奪遺產保管權與繼承權打起了官司。
講一口老派的上海話
1999年初冬,趙無極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這似乎是他去國外后第一次回故鄉舉辦個展,也是他在世界上辦過的畫展中規模最大的一次,一百余幅各個時期的抒情抽象畫向人們展示了一個斑斕的色彩世界,噴薄欲出地傳達了一個天才畫家對宇宙的看法以及難以遏止的想象力和豐富情感。
開幕前一天,我在他下榻的花園飯店里對他進行了專訪。這次采訪其實更像是一位長輩向同鄉的晚輩回憶他的人生經歷,抒發游子情懷。
頭發雪白的趙無極先生呷了一口咖啡,向我絮絮憶起離家48年后第一次回國的情景。他上海話說得很純正,有一種接近蘇白的老味道。
“那是在1972年,一個灰暗而濕冷的早春,我回到上海,感覺上與周圍的一切非常疏隔,上海一點也不像我想象中的故鄉。”老人眼睛里飄過一絲悲痛。
“那時候,我第二個太太陳美琴剛剛去世,而我的母親也失去了她的丈夫。我父親曾是個銀行家,家境還不錯,住在永嘉路一幢小洋房里。‘文化大革命’一來,家里被抄,他一個銀行家就在里弄里打掃公共廁所,鄰居都看在眼里,默不作聲。他覺得很沒面子,積郁成病,過了沒長時間就走了,還不到七十歲啊。”
上海的冬天一直是陰沉沉的,刺骨的西北風從窗子的隙縫里嗖嗖鉆進來,家里像一個冰窟,趙無極坐在家里直打哆嗦,后來只得住進了和平飯店,白天再回家陪母親說話。幾天后,趙無極灰頭土臉地回巴黎了。
到了1974年,趙無極又回過上海一次,這次的情況好了一點,他就帶著母親到北京、蘇州、常州等她生活過的地方轉轉,老母親玩得比較高興,趙無極松了一口氣。1995年,妹妹打越洋電話給趙無極,說母親不行了,常常處于昏迷狀態。趙無極立即動身回國,中國駐法大使館也破了例,連護照上的章也沒蓋就讓他走了。到了上海,母親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認不出這個兒子了。她患的是糖尿病,到了這個時候呼吸也困難了。醫生建議在她的喉管動手術,趙無極不忍心她再受無謂痛苦,堅決不同意。
“我在她的病床前守了幾天,也不知她何時能夠好轉,又因為法國有要緊事等著我處理,就回去了。半個月后她就離開了我們。”趙無極說到這里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你看啊,我母親是一個舊時的中國婦女,很老派、很善良的一個人。我永遠懷念她。”
那是1972年的早春,趙無極的母親坐在舊沙發上,而他則像小孩子一樣緊緊依偎著母親,斜坐在已經松動的沙發扶手上。兩個人看著鏡頭,努力想做出一種世俗的微笑,但眼睛里難掩一絲悲戚。
早戀早婚,帶著新娘子出國
趙無極告訴我,他于1921年生于北平,他的家族可以追溯到宋朝皇族,他是趙家七個孩子中的長子,隨父親在南通完成了小學和中學的學業。趙無極從小就喜愛文學和歷史,十歲時便能揮灑自如地作畫了,這份天賦可能來自于他的銀行家父親。趙無極說:“我父親是一個業余畫家,作品曾在巴拿馬國際畫展中得過獎。而祖父則告訴我:在所有的藝術中,只有中國的書法藝術最能傳達感情。這句話對我很重要,一輩子也忘不了。”
14歲那年,趙無極進入杭州藝專(中國美院前身),在那里讀了六年。他的老師中有赫赫有名的吳大羽和潘天壽,潘天壽要他臨摹“四王”的作品,但少年氣盛的趙無極不喜歡他們的畫,臨摹得很馬虎,為此被老師訓斥了好幾次,還差點被開除。畢業后,趙無極留校任講師,同年在重慶舉辦了他第一個個人畫展。接著又組織了一個頗具影響的青年畫家聯展,展示力圖超越傳統的藝術家們的新探索。林風眠、關良、丁衍庸、李仲生和趙無極本人的作品猶如一股清新的晨風吹過被抗戰烽煙籠罩的山城,受到知識分子的很高評價。
“后來藝專的校長林風眠對我說:你可以到外國去鍍鍍金,再回來做教授。不過你不要留在那里,因為生活會很困難。他哪里想到我竟在那里一腳住了下來。”老人說到這里臉上露出頑童般的笑容。
趙無極是和夫人謝景蘭一起去法國的,時在1948年江山易幟前夜。謝景蘭是他在藝專里的同學,很有才氣,性格活潑。趙無極14歲時就與這位美人相戀了,但因此時趙無極的祖父正好過世,按老家的規矩,家里一年內不得有嫁娶大事,于是兩人專程偷偷到香港完婚,婚后就生下了趙嘉陵。
那條老舊的郵輪在海上漂了36天,才把他們送達馬賽港。從馬賽到巴黎的當天,趙無極就迫不及待地找到盧浮宮,如癡如醉地度過了一個下午。大約在1949年,他結識了詩人和畫家亨利·米肖,后者為趙無極的八幅石印畫配了詩,幫他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又把他介紹給拉于納畫廊。趙無極很快和畫廊簽了約,吃飯問題就解決了。
在巴黎,婚變、情傷與艷遇
我不知道趙無極在法國的第一件作品是什么,我謹慎地提到了這一點,想不到他大笑起來。“是郵票,你猜得到嗎?那是應郵政部門的約請畫的八幅水彩畫,他們選用了兩幅。當時的法國正是各種藝術流派彼此消長、強調藝術創作主觀性的時期,印象派過去了,立體派、野獸派、未來主義、形而上繪畫、超現實主義等風頭正健。到了1950年又涌現了抽象藝術的浪潮,我去的時候正是法國藝術家苦苦尋找東方文化因素的當口,而我作品中所表現的空靈感和宋元文人畫的氣息正是他們缺乏的。我是學畫去的,沒想到他們在我身上找到了中國。”老人說到這里,又哈哈大笑起來。
1957年,趙無極與發妻分手了,懷著惆悵的心情,他來到美國,并在那里結識了紐曼、羅斯科等抽象畫家,發現了美國繪畫中巨大的新鮮感和自發性,找到了更加適應自己的畫法。在紐約小住后,他和朋友到美國各地旅行,然后在日本的東京、奈良、京都留下點點屐痕,最后來到香港。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畫家遇到了后來成為他第二任太太的陳美琴。
陳美琴原來在香港電影界,后來學起了雕塑。她跟趙無極到了巴黎后,在榮古瓦街的新居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趙無極畫畫,她做雕塑,白天互不見面,各忙各的。趙無極還和她一起辦過一個畫展。不幸的是,在1972年,陳美琴因患腦積水而去世,走的時候才44歲。受此打擊,趙無極一度無法創作大幅的油畫。他對我說:“我整天想她,總覺得她在家里走動,煮咖啡,看電視,所有的聲音,都是她發出的。其實這是我的幻覺。米肖看我這樣消沉,就建議我恢復工作,可以畫些水墨畫。我聽從的了他的話。”
果然,重新拿起畫筆后,趙無極的情感得到了宣泄,很快就畫了一百多幅,其中就有一幅巨畫《紀念美琴》。這些畫和陳美琴的雕塑后來在法蘭西畫廊展出過。
他們有一個女兒,名叫趙善美,從18歲起就當上了時裝模特兒,一個東方姑娘在世界時裝業中心的巴黎走上了T型臺,其間的艱辛是可以想象的。“我的這個女兒很了不起,在巴黎這個時尚之都能夠沖出來,很厲害的,是為東方人掙了面子的。”后來我在花園飯店看到了他的女兒,她的膚色是那種西方流行的小麥色,雖然說不上特別驚艷,但別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她在大廳里走動時,趙無極的眼睛一直跟著她看,那是一種藝術欣賞兼父親慈愛的目光。
在極度的悲痛中沉浸了整整一年之后,趙無極在中國大使館和法國駐北京大使館的幫助下再度回到故鄉。這次他到不少地方旅行,在途中還將當時名噪一時的戶縣農民畫帶回去,在巴黎雙年展中展出。
也就在這一年,一個別具風韻的法國女人進入了他的視野——弗朗索瓦茲·馬爾凱。
與畫家結識時,弗朗索瓦茲·馬爾凱是巴黎市博物館主任館員,按法國慣例,她每隔幾年要巡回于某個城市的博物館,并擔任重要職務,以積累這方面的管理經驗和業務知識。“當時,一個中國的文物展在巴黎展出,內容包括出土不久并轟動世界的金鏤玉衣。弗朗索瓦茲找到我,希望我幫她做一檔電視節目,就這樣認識了。現在,她在盧浮宮工作,同時在學校里講學。由于工作的原因,她經常外出辦展覽,即使在家里,我們白天也不常見面。我是天一亮就鉆進畫室的,直到天暗下來才擱下畫筆。我畫畫從來不借助燈光,靠的是自然光。我的畫室采光很好,玻璃窗很大。”老人仰起身子用手比劃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在趙無極晚年,弗朗索瓦茲包辦了他的一切。趙無極總是對與之發生財務關系的人說:錢的事我不管,問弗朗索瓦茲吧。
愛母親,愛故鄉,在母校大放厥詞
也許有人以為抽象畫大約是一揮而就的,但趙無極創作不是這樣,他一年之中才創作十至十二幅,創作一幅畫常常要耗費一個月的時間。“我總是不停地畫,今天這樣畫了,明天又覺得不對,改了再畫,所以比較慢。我是一天到晚在修改的。有時候我會在作品上署上某年某月某日的標題,其實這并不是一天之內完成的,只是表明它分娩的那一天。”老人謙遜地說。
1982年,趙無極又回到了故鄉,弗朗索瓦茲·馬爾凱與他同行。法國妻子對東方文化懷有敬畏之感,對一切都充滿了興趣。第二年趙無極應母校之邀攜妻子來到西子湖畔,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他的情緒也非常好。一個月里他們兩個人一搭一檔為來自北京、黑龍江等地的進修教師講課。趙無極講的是油畫和炭筆素描,弗郎索瓦茲教授的是現代藝術史和博物館學。學員們對抽象大師老是講傳統的基本功感到很不理解,趙無極說:抽象畫難道還要講嗎?這是一個畫家畫到一定程度水到渠成的事。他還在課堂上憤怒地聲討信奉教條主義的蘇聯學派,希望學員們擯棄這種模式。他激動時忘了母校的校長正是留蘇的,下了課就立即向老朋友道歉。那位校長說:我正想背叛自己呢。
趙無極與貝聿銘有著深厚的友情,趙無極與弗朗索瓦茲的蜜月就是在紐約貝聿銘的寓所度過的。1985年他曾應貝聿銘之邀為新加坡瑞佛城大廈創作了巨型三聯畫。
六十年如夢一般飄逝,而老人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一抹透明的鮮艷、一份自如的幻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愫,戀著母親和故鄉,還有愛妻。
而趙無極的兒子趙嘉陵在被問及女人對趙無極藝術生涯的影響時毫不隱諱地說:“無論趙無極有過多少繆斯,對趙無極影響最大的女人,一定是謝景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