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幾個上海文化界的朋友一起做了個沙龍,叫‘克勒門’。”近半年來,出席大小各類活動,陳鋼時常插播這樣一句“廣告”,仿佛談論自己的掌上明珠,語氣歡快得像個孩子。
從上世紀50年代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到21世紀的陳歌辛—陳鋼父子音樂會,作曲家陳鋼在上海文化藝術界活躍了半個多世紀,如今,他又被賦予一個新的身份——“克勒門”掌門。在他看來,玩兒沙龍與作曲并無二致,都是一場自然孕育的美妙歷程。
見證海派生命力
生于上世紀30年代中期的陳鋼,童年恰逢摩登上海最為繁華的十里洋場階段。“我家住在大世界附近,再過去就到淮海路,那時候叫霞飛路,以梧桐為標志。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梧桐深處有人家》,霞飛路一路上有國泰電影院、咖啡館,再過去音樂學院轉彎那一帶,充滿了情調。”
接下來,14歲參軍,50年代進入音樂學院,“文革”中經歷過動亂、打壓,新時代重新投入到音樂的創作與教學。他清楚地記得流行音樂如何被視為“黃色歌曲”,也親身領略了改革開放后蔡琴在上海大劇院的首次演唱會。
近年來,年近八旬的他積極現身海派文化的傳播場合,一邊講故事,一邊總結海派精神,同時,也一邊尋找海派的傳承者。“克勒門”下午茶沙龍,就是這樣一個尋找上海夢的嘗試。
“要說真正的老克勒,我也不算,我頂多能算準克勒。”見證過外公、父親那兩輩海派文化人的輝煌,陳鋼對“克勒”有著深刻理解,“我們這些人中間,真正的老克勒是海派著名作家程乃珊的老公。銅仁路有‘遠東第一豪宅’之稱的綠房子就是他家的。即使在‘文革’最困難的時候,他還要保持骨子里的精致文化,被罰去刷馬桶,都能是刷得最干凈的,以至于現在都嫌家里阿姨刷得不到位。”
貌似隨意的歡笑中,陳鋼對“克勒”給出了精準定位:克勒是一種精神,一種精致、高貴的城市文化。“其實從文化上來說,上海已經南遷,到了香港、臺灣,甚至海外。現而今,大家都在尋找上海。”
令他感到惋惜的是,一方面我們的社會越來越俗化,娛樂成為主流,文化的角色不再是引導,而成為迎合。另一方面,海派文化里有太多寶貝被埋沒,被隱藏。“將這些寶貝挖出來,記錄下來,傳播出去,這就是‘克勒門’正在做的事情。”陳鋼表示,作為海派曾經輝煌的見證者,他與“克勒門”的幾位主創都有一種愿望,通過聊聊、聚聚、談談,梳理過往,找到海派文化的傳人,讓這種精神傳下去。
對于外界來說,“克勒門”的一大亮點是每次都能有諸如鴻翔、大光明等老字號的小開登場,講述被遺忘的海派傳奇。而秦怡、白樺、劉廣寧、曹雷、童自榮等老藝術家,也是沙龍的常客。
2013年第一場主題沙龍“夢影”現場,曹雷朗誦了自己在從事配音時寫的兩首小詩,一首獻給她心心相惜的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另一首獻給她曾配過的無名群眾角色“女人乙”。
“這些老人將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今天聽,依然是新鮮的。”陳鋼強調,挖掘塵封的寶貝并不為懷舊,“遺老遺少坐在一起感嘆,沒有意思,我們將老克勒、中克勒、小克勒聚在一起,乃是為把過去曾經輝煌的上海喚醒,再創造更新的輝煌。”
同樣在“夢影”現場,黃蒙拉、薛穎佳、宋思衡,三位意氣風發的上海音樂新銳也陸續登臺,以自己年輕的風格演奏《辛德勒名單》、《海上鋼琴師》、《蒂凡尼的早餐》、《哈利·波特》等電影插曲,引來掌聲如潮。
“上海精神永遠是時尚的。”陳鋼說,自己的《上海老歌名典》完稿時,曾拿給中國最早的流行歌曲詞作家陳蝶衣指證,陳蝶衣看完大呼:“我有意見!不同意叫‘老歌’,因為老歌不老,永葆青春!”
做文化不必預設結果
陳鋼以藝術創作著稱,“克勒門”就是他的又一杰作。半年光景,這個沒有資金、沒有組織的文化沙龍能迅速凝聚人氣,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我教了半個世紀的書,總是對學生講,作曲也好,寫文章也罷,先不要定格,不要預設結果,只要你的主題是有生命力的,大可任其自然發展,順勢而為。”陳鋼最喜歡舉的一個例子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查過資料,托爾斯泰本意是讓安娜不死的,但發展到最后卻發現,她必須死,非死不可!連托爾斯泰自己也救不了她!”
“克勒門”,就是這樣一場自然孕育的過程。其萌生、發展,充滿各種偶然。
“起初在馬勒別墅,我和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們,像白樺、程乃珊、陳逸鳴、王作欣,就是小聚。”陳鋼回憶說,當時,嵇東明管理下的馬勒別墅,從茶宴到古鋼琴,傳遞出的正是他們正在尋找的高品位都市精致生活。
“當時的小聚只是雛形,后來嵇總到貴都赴任,我們也就一起來到貴都,漸漸演變成了今天的‘克勒門’沙龍。”從第二期“詩夢”開始,沙龍地點選在了位于飯店二層的貴都劇院。
“場子換了,我們的方式也得變。”陳鋼解釋道,“這里的場子比較散,不是單純的標準舞臺,所以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聚氣。”很快,他和嵇東明、主持人閻華一起,確定了主題化的呈現方式,每期圍繞一個主題,多角度尋找訪談、節目信息,最后合到一起。
“主題的選擇,也是糊里糊涂的。”陳鋼笑著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碰上什么就做什么。”4月中旬的陳逸飛紀念專題、5月初的白先勇專場,都是偶然契機,臨時起意。而春節前夕的口琴音樂會, 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醞釀,一直等到溝通成熟才搬上舞臺。“不成熟的,我們就先放一放,等成熟了再做。”
在陳鋼看來,“做文化就像生孩子”,十月懷胎,水到渠成,“文化本來就是不應該有功利性的,它不可能靠打造出來,打磨還可以。”
關于“克勒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主題自身的生命力。據了解,為“克勒門”改簽機票者大有人在。只要去過的,大多還想再去第二次。微博上,“克勒門”聚攏的粉絲有中年學者,有老華僑,也有80后時尚潮人,幾乎每期每條都會熱情轉發。聊起一些常常互動的ID,陳鋼一攤手:“我們從來沒見過!只在微博上互相認識。”
他稱自己與嵇東明、閻華“是組合,而非組織”,“做這個沙龍,大家就是‘玩’,外圍的朋友加入進來,也是一起玩,大家各自貢獻各自的力量,有些還在自己貼錢。”對于幾位主創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將這些海派經典留下來,“對自己對歷史都算有個交待”。
跨界才有交流與碰撞
“上海的文化就是混血文化,交響樂和百樂門的混血,就是阮玲玉和好萊塢的混血。”早在第一期沙龍“華夢”現場,陳鋼就表明了自己的主張:跨界,混搭。在他看來,這才是沙龍乃至整個文化藝術界原本應有的面貌。
“沙龍是發展高雅文化很好的平臺,從歐洲開始到現在,上海也曾經有過。”他回憶起小時候,父親陳歌辛與吳祖光、丁聰等文化名流常去一家四姐妹咖啡廳。《四姐妹》是1942年李倩萍執導的電影名稱,由龔秋霞、陳琦、張帆、陳娟娟四位明星合演。咖啡廳開在上海浦東大樓的一樓大廳,有幾十張小方桌,可容納數百人。“藝術創作的很多靈感,就是聊出來的!而且就是要跨界,跨界才有碰撞。”
說起來,中國的文人傳統歷來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玩得,20世紀中葉以前,鮮有專才之論。“不只是文化人,老一輩的科學家、醫生,也都有很高的文學藝術修養。像我國的錢學森、世界著名的愛因斯坦……”陳鋼補充道。
他自己從小受的也是跨界教育,這位作曲家至今已出版三本散文集。工作室的書柜里,古典詩詞、歷史符號學、美學、爵士樂、藝術史,并肩排列;愛默生、艾倫·坡、尼采、薩特,與老子、三李、巴金、冰心、豐子愷比鄰而居。平日交往的朋友也不僅限于音樂專業,而更多來自文學、美學、戲曲各界。
這正是他所理解的海派:開明、包容,可以嘗試不同的東西,再用創造性的態度融匯出新。“這個過程本身就很開心。”和許多不懂拼音、不會五筆的人一樣,陳鋼一度振振有詞寫文拒絕電腦,后來卻也慢慢接受,且玩兒得不亦樂乎。他將自己的微博定位為收發室,音樂、繪畫、景色、詩歌、電影,一切美的東西,去發現,去轉發,去分享,去傳播。
陳鋼特別強調海派的國際性,而非地域性。“這是上海克勒們的自豪,上海是中國最早也是唯一的城市文明,在全世界范圍內也不可復制。”這一點,乃是近年中外海派研究者的共識。有租界,有移民,有吳越本土文化,如此交織出的對精致、優雅、時尚的追求,至今還是很有看頭。
“克勒門”的活動,總能讓人一次次感受到海派不只是一種文化,而更是一種文明。
文化種子春風吹又生
“2012世界末日”后的第二天,陳鋼與主持人閻華、女中音王維倩一同來到福州路上海古籍書店,溫故摩登上海。一開場,他就信心滿滿地致辭:“我們所處的新紀元,也是文化的新紀元!”薔薇、玫瑰,這些戰爭時代激勵過上海文化心靈的溫情力量,在經歷過嚴寒風雪之后,終于等來了重新綻放的契機。
時用,乃是中國古代周易思想的精髓之一;對時代感恩,也成為陳鋼和“克勒門”現場老中青文化人的共同心情。“現在的時間剛剛好,早十年,也沒有‘克勒門’。”陳鋼十分肯定地說。
經濟提升,文化失落——這種時代環境為經典的挖掘與傳承提供了最為有利的缺口。某次活動中,幾位“富二代”向陳鋼坦言:光有錢是不夠的,“我們缺了一課”。
海派文化的凝聚力與大眾的內心需求雙雙促發,其效果就如同陳鋼的創作理念:只要主題自身具備生命力,一切靜等自然發生。這方面,海派又有著得天獨厚之處:既是精英的,又是市民的,雅俗共賞,各行各業都能懂得,都會愛上。
“克勒門”現場雖然人數有限,來自網絡、媒體的圍觀卻相當可觀。幾位主創也懂得運用新媒體,主動實現大眾傳播。“我們每期,首先微博開路!”陳鋼津津樂道起“克勒門”的“玩法”,“然后是現場活動。活動之后,我們會有視頻跟進。同時,也陸續通過紙媒,將活動留存下來。”
曾經輝煌的上海,至今仍未老去。而正如陳鋼所相信的,這一切,并不只是為了上海。作為中國城市文明不可復制的種子,海派,正在迎來春風吹又生的綻放。這一次,呵護它的人不只來自黃浦江畔,更來自全國乃至全世界關心中國命運的文化愛好者。
“夢影”結尾,主講嘉賓顏正安總結道:“所有偉大的藝術家,其實他們經常做的事情就是做夢。藝術創作和做夢、發瘋之間,有時很難辨清界線。但當掌握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你的精神會興奮到一定程度,會感染別人,這就是藝術家的美妙之處,可以活在夢里。”
這正是陳鋼與“克勒門”的狀態,“夢影是我們做夢做得最久的一次。大家帶著奉獻的心情在這里聚集,都是為了共同的夢,我們的上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