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印象里,不到五十歲的父親頭發已經花白。一年到頭,家里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不是到市縣開會,就是下鄉。好多個春節,父親都是在工地上過的。
只有一年春節,父親是在家過的。那年他和通訊員坐客車返回,臨時在市面上買了些鯽魚。有父親在的春節,家里顯得十分溫暖和踏實,年飯也比往日豐盛。我們穿著新衣在小院放著鞭炮,追逐嬉鬧,喝著母親熬好的香濃鯽魚湯,心里感到無比幸福。
可之后不久,辛勤工作的父親被打成“走資派”,停發了工資。母親受此牽連,和父親雙雙被下放到山區的“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改造。因為怕沾“火星”,父親原來的下屬和同事像躲瘟疫一樣遠離我家。父母臨走時正值春節前夕,母親找了很多人都不愿接納我們姐弟三人,最后我們被臨時安置在一間租來的,條件簡陋的小柴房里。
春節一天天臨近,看著別的小孩子跟著大人上街打年貨,我和弟弟心里充滿羨慕。姐姐比我大三歲,很懂事,像小大人一樣照顧我們兄弟倆。母親從為數不多的工資里擠出大半給我們。姐姐平日里算計著用,每天即使吃小白菜和蘿卜,也很難挨過一個月。那天,姐姐說,狠狠心,打算稱幾兩肉,外帶買點粉絲熬一鍋“肉湯”,帶我們把那個春節過了。
冰冷的柴房,父母不在,望著窗外滿天飛舞的雪花,我和弟弟心里很難過。姐姐從外面采購回來了,抖抖身上的雪花,除了幾兩肉和半斤粉絲,她還撿了些別人扔掉的大白菜葉。
姐姐忙著生爐子,煙嗆得她不行。沒想到,天剛擦黑,朦朧中有個人走過來。近看,才知道是父親的通訊員彭叔叔。見到當時的情景,彭叔叔只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孩子們,造孽啊!晚上把這條胖頭魚做著吃,以后你們學著照顧自己吧!”
彭叔叔的到來讓我們有些意外,也對他充滿怨恨。雖然跟隨父親多年,可他帶頭批斗父親,也早與父親劃清了界限。后來我們才得知,實際上他內心對父親充滿敬重,為了蒙蔽別人,在公開場合不得不為之,暗中他卻盡其所能給了我家許多幫助。那天送魚他就是特意選在傍晚,才不容易被人發現。在那個年代,還有很多像他這樣“裝壞人”的好人,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幫助落難的人和家庭。
姐姐剁下魚頭,為我和弟弟熬了一鍋最美味的魚肉湯。那年的春節,三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望著屋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喝著來之不易的熱湯,品出了人間冷暖,迎來了一個半是苦澀半是希望的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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