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眼看見大漠敦煌時,我看到了一個個遠去了的時代的痛—
皮膚痛。飛沙,亂石,天生粗糙干裂,黑暗蒼黃,松弛垮塌。人世間再滄桑的臉,在它面前,也幼嫩。再蒼老的生命,在它面前,也鮮活。唯有星星點點的綠洲、泉水、駝鈴,證明它還活著,心跳著,眼睛亮著,話說著。
腳痛。駝峰如舟,流沙如水,走了億萬年,仍然走不出荒涼、遙遠、貧瘠。它只是一個凝固的海,凝固了腳步,凝固了夢想。走了的是張騫、霍去病、班超、唐玄奘、李白……是軍人、商人、文人、墨客、使節、僧侶、馬賊、刀客,還有那些來自國外的著名盜寶賊。他們走了很多年,永遠走出了這片大漠,卻從沒有走出大漠的歷史和傳說。其實,所有這些人,沒有任何一個愿意真心留下來,但這些被羈絆的腳步,注定和它的腳步鎖在一起,又重,又痛。
心更痛。它是一個棄兒。被春風遺棄,被雨水甘露,被小鳥,被繁華,被愛情遺棄,甚至被寂寞。寂寞,是一種意境,一種情懷。而屬于它的,是無邊無際的空白無望的,遺世獨立的孤獨——不是它遺世,是天地遺棄它。只有每天升起的太陽,駱駝溫順的睫毛和忠誠的眼睛,是它亙古的摯友。
最痛的,是它曾被一個個時代遺棄。即使幾百年前,當那位王姓道士發現巨大的稀世寶藏時,仍然沒有人在意過這個棄兒,哪怕用一丁點剩余的愛,來擁抱它一下。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俄國人紛紛聞訊趕來,運走了無數珍貴文物。而最親的自家人,卻用破木箱將本來就零落不堪、劫后余生的寶藏千里迢迢運到北京,留下一堆最破爛最不完整的東西。最滑稽的是,最后它以被掠奪的方式驚艷世界,才備受關注。
歷史來到了公元21世紀,我用目光愛撫著這個“棄兒”的心臟——莫高窟。
一直仰著頭,一個窟一個窟地看。
多么美輪美奐啊!那一筆一筆,一刀一刀,一座一座。是誰,怎樣仰著酸痛的脖子,撐著酸痛的胳膊、手腕,睜著酸痛的眼睛,懷著怎樣的心情,歷經十幾個世紀,億萬個日日夜夜,夜夜日日,上下五層,一千多個洞窟,鑿出來,畫上去,造就如此完美的神秘博大、曠世絕倫?
每一筆,都是痛,每一筆,都是美。
這是一種什么力量?僅有錢和能工巧匠是不夠的,僅有毅力和信心也是不夠的。
我想,無他,唯有信仰。是當時的人們,對佛祖神靈的無限虔誠、對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使然。莫高窟的輝煌,其實就是信仰的輝煌。
莫高窟之美,美在信仰。
洞窟里很暗,很靜。突然,女講解員停下柔和的聲音,厲聲對一個剛用手機拍照的游客說:“請將照片刪掉!”
黯淡的光線里,我看到,游客們紛紛側目,對那個拍照的人,露出鄙夷的神情。
我看到門票上關于如天氣不好不適合開放時,會關閉洞窟的說明。
我看到離它不遠不近那個國家專項撥款的研究保護機構。
我還看到了一個與敦煌壁畫一樣,美得令人浮想聯翩的名字:樊錦詩—一個特別干瘦、弱小的老太太—莫高窟新的守護神,像常書鴻一樣,將生命絕大部分的時光、堅忍與智慧,緩慢而快速地消耗在此。
一個孩子,走很遠的路,去垃圾箱里扔一個可樂瓶。
土階很陡,一位老人伸手扶了一把墻壁,又突然縮回手。另一位走在他身邊的陌生人,立即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我還看到,當地的人們烈日下無比自豪的笑臉,和他們祖祖輩輩綻放在此的粗糲笑臉。
還有,無數和我一樣,默默用愛的目光,一遍遍小心翼翼撫摸它的游客們。
……
我看到了莫高窟之美。
心里涌起感恩的淚。多么欣慰啊,這一個個神秘陰暗的洞窟,這個棄兒的心臟,因一個嶄新時代的守護、尊重,早已傷愈。
忽然想到,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也可以在莫高窟找一個邊角,也鑿一個窟?請全中國最好的藝術家,用這個時代的審美和思想,去畫一窟壁畫,塑一窟佛像。千萬年后,講解員介紹時會說,這個洞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塑造于21世紀初。
如果說,從前,佛祖是人們的信仰,如今,人們發自內心地崇尚真善美,渴望誠信與和諧,這,不也是信仰嗎?
毋庸置疑,還有丑陋與丑惡,然而,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感動,讓我們堅信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當今時代和前景是美好的,這,不也是信仰嗎?
走出莫高窟,收到朋友一條短信:“流逝的不是時間,是我們。”
是啊,每一個人,其實都在以流逝的姿勢經過生命,經過時間。就像此刻,我正經過敦煌。
樂樽和尚流逝時,留下第一個洞窟。
平凡的工匠流逝時,留下瑰寶。
王道士流逝時,留下一個藏經洞和一個傷口。
駝鈴流逝時,留下絲綢之路。
常書鴻流逝時,留下補丁、守護。
我們這一代人流逝時,會留下什么呢?該留下什么呢?除了喧嘩,我想,一定還有別的什么,比敦煌們、比莫高窟們更美更珍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