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寫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問我:“你可知道你在臺灣是很有名的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一直在國外。”他又問:“你在乎名譽嗎?”我回答說:“好像不痛也不癢,沒有感覺。”他就又問我:“你的書暢銷,你幸福嗎?”我說:“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人問我:“寫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嗎?”我說:“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問:“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來看,寫作占多少呢?”我說:“就是蛋糕上面的櫻桃嘛!”
生活比寫作重要,我重視生活,遠甚于寫作。也許各位會認為寫作是人生的一種成就,我很真誠地說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寫出一本好書也可以留給后世很多好的影響,至于我自己的書呢,那還要經過多少年的考驗。我的文字很淺,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這并不代表其在文學上的價值,這絕對是兩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戀愛,跟我的荷西走在馬德里的一個大公園,清晨六點半,那時我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煩得不得了。我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帶你來公園走,走到后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我繼續跟他在公園里走,可是腦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這時,看到公園的園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樹上鋸樹。
我看了鋸樹的人,就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么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說:“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里辦公、對著數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
聽了荷西的這番話,我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志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寫作只是我的游戲之一。所以我是一個很重視生活的人,遠甚于寫作,寫作只是我的游戲之一。別人也許會問:“你是不是游戲人生呢?”我要說:“我是游戲人生。”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來玩的,孔子就說“游于藝”,這幾個字包含了多少意義,用最白話的字來說就是玩。我說的玩不是舞廳的玩,也不是玩電動玩具的玩,而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行,我的人生哲學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覺得好玩才去做,絕不會為了達成一個目的而勉強自己。我說這話是非常緊張的,這句話說出來很不好,但這只是對我自己,不是對別人,而且我的人生觀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過要玩得高明,譬如說,畫畫是一種,種菜是一種,種花是一種,做父母更是一種。人生就是一個游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書,都說:“三毛,你的東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歡聽朋友說“真是好玩”這句話,要是朋友說:“你的東西有很深的意義。”或是說——我也不知怎么說,因為很少有朋友對我說這個,一般朋友都說:“看你的東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會問:“我寫的東西是不是都在玩?”他們說:“是啊。”
(選自《意林》2011年第15期)
美文點讀:
三毛的文章常常流露出一種善良、豁達的性情,有一種參透了事理、生死、喜怒,無為無求的人生態度。有多少人能夠像三毛那樣,以“當真的來玩”的心態面對人生,使人生煥發出別樣的光彩呢?又有多少人能夠不時停下匆忙的腳步,去感悟生活的真諦和美好呢?也許這篇文章能讓我們重新審視生活的意義。
【周如華、王廣清/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