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7年在云南大理召開了“跨越邊界與范式”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上的討論與發言由彭文斌主編成《人類學的西南田野與文本實踐:海內外學者訪談錄》,2009年在民族出版社出版。如今回首并評論,就具有歷史研究的意義。訪談的重點涉及什么是“西南”、當前研究與既有研究的關系、將來的走向;西南研究中的若干旨趣比如人類學與其他學科比如歷史學的關系、本土經驗與世界性理論的關系、對流動的探討等。各家相當自由的拓展各有不同,亦不完全局限于西南:它們體現本書主編情有獨鐘的對話結構和多元發聲觀念。
[關鍵詞]人類學;西南研究;跨越邊界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3)03-0086-04
作者簡介:陳波,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藏學研究所、人類學研究所講師,南亞與中國藏區“985”創新基地研究人員。四川 成都 610064
彭文斌主編《人類學的西南田野與文本實踐:海內外學者訪談錄》2009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本書訪談的初衷是配合2007年在云南大理召開的“跨越邊界與范式”國際學術研討會,訪談中諸家對會議上的討論與發言也多有引用或涉及;如今回首并謬評,就具有歷史研究的意義。
作為一個沒能與會、涉略西南研究并不多的讀者,在粗讀和初讀這本訪談集之后,我深感書評之難,權且以“讀”來遮掩我之心虛吧。掩卷之余,我有一個直截了當的感受:諸家在訪談中對自己的研究歷程娓娓道來,帶著對人生和學術的獨特領悟,敘述流暢清晰,讀起來宛如進入一個心路的世界,引人入勝,并能激發學者進一步探索的興趣。
本文僅以筆者感覺有趣的諸點,加以闡述。訪談的重點涉及什么是“西南”、當前研究與既有研究的關系、將來的走向;西南研究中的若干旨趣比如人類學與其他學科比如歷史學的關系、本土經驗與世界性理論的關系、對流動的探討等。各家相當自由的拓展各有不同,亦不完全局限于西南:它們體現本書主編情有獨鐘的對話結構(dialogue mode)和多元發聲(polyphonic voices,)[1](P.3-4、21)觀念。
本訪談錄有兩種風格,一種是對話式的,采訪者和受訪者都具相當的水準;一種是請教式的,由學力不等者共同呈現,率皆為多人采訪一人。就閱讀感受而言,對話式訪談更易讓人沉湎于互詰式推進討論之中,而請教式訪談內容讀來則時有打斷之感,盡管主導提問者會將問題深入推進。這兩種風格并存于一編之內,讓讀者有許多參照的空間,譬如埃里邦一人對列維斯特勞斯和杜梅齊爾等人的單獨采訪錄,以及國內曾一時興盛的散打式采訪等可資形成比照的樣式。與此二元參照圖式雷同的是,本書中受訪者的學歷并非一定高于采訪者,盡管采訪有固定的提綱,然而中外及各家學術脈絡不同,且諸次訪談并置,就產生了意想不到的互相映照(cross-index)效果,一如格爾茨所說:有一個由訪談所形成的群體,它是開放性和包容性的;[2](P.250-256)這個采訪是一個社會性行動,不僅造就西南研究學術場域,而且塑造年輕的學人,這或許是該次訪談發動者采用在讀的年輕學子作為訪問者的原因。十三名受訪者和數十名采訪者可以簡單分成中外兩部分和老中(四十至六十歲之間)青三代。唯一的邊界就是各家在書中著力打造和探討的“西南”,而它也不是限定的。
一、什么是“西南”
什么是“西南”?這是諸家大多從未專門探討,而本書集中型塑的概念,也是最有必要的概念。按李紹明先生的理解,它是大西南,是大陸民國時期型塑的概念,甘肅和青海以南,除云貴川藏外,還包括廣西、廣東、湖南等。而1981年在昆明成立的西南民族研究學會,所包括的范圍縮小為滇、川、黔、桂、藏五省(區),[3]后來又進一步加入北京、湘西、鄂西和重慶等地的西南研究者[1](P.41-42)。在王建民看來,從民國十六年以降,西南的空間范圍就變動不居,是一個動的概念[1](P.153)。這個歷史的視角為進一步塑造西南研究模式提供有益的啟迪。蘇堂棟同意流動的西南概念,同時與樂鋼都看到一個殘酷的學術事實:一些學術機構要生存而不得不研究西南[1](P.127、257)。那培思同樣對“劃定”“西南”有憂慮:西南若不和其他地區聯系起來,將不會有大的理論貢獻。[1](P.216、222)墨磊寧看到云南在歷史上早已是很國際性的地方;[1](P.227)樂鋼早年在青海有過當兵的經歷和文學方面的創作,他的西南觀就和西北觀有比照和聯系。[1](P.257)稍后曾前往不列顛研究其民族-國家模式的徐新建,看到西南與西北、華南和內蒙古等同價,是一個可以被置換的符號,處在中心與邊緣或地方與國家這個研究范式中。[1](P.292)翁乃群眼中的西南是一個文化多元的自然和社會生態環境,文化具有流動性和整體性,僅僅從中央-地方關系來看是不夠的。[1](P.199、204)與李紹明[1](P.42)等學人一樣,王銘銘最近所做的工作之一,就是將西南和東南學術圈銜接起來,并在一種海洋-山地-走廊的結構性視角中展開,并進一步拓展,使它成為一個通道或窗口,分別連接東南亞/南亞和中國內地/中原/東南。[4]這就給讀者一種從中華民族-國家行政框架走向天下式的貫通的感覺。
二、為何進入西南研究
諸氏為何進入西南研究?各家理由不同,但中外之別則最明顯。郝瑞是從臺灣漢人社會研究轉到西南彝族研究并以族群探討為重大貢獻的;王富文是從泰國跨越邊際(trans-border),[1](P.63),沿著“蒙”人遷徙路線逆溯,走到四川珙縣,尋找原生的“蒙”人。墨磊寧是從國際關系轉向歷史學并考察新中國的民族識別,那培思是因為和少英之勸而前往云南旅行,并由此而沉迷于大理研究。蘇堂棟則是要了解軍閥主義的起源而涉足滇軍研究,進而拓展到更大的區域的。他們為什么會進入西南,不能在中國西南尋找原因,而要到西方學術陣營和社會內部去探究。類似的,海外學者在這里思考西南,最易讓人想當然的是認為他們的問題也是我們的問題:危險和機遇正在這個節點上。他們之所以問那些問題,是和各自的文化背景、學術傳統和政治分不開。比如蘇堂棟(Donald S. Sutton)會想起羅賓漢,[1](P.130)王富文(Nicholas Tapp)直言不諱自己的英國背景[1](P.82),墨磊寧(Thomas Mullaney)則為自己的多語背景而自豪[1](P.241)。那培思(Beth Notar)[1](P.220)、郝瑞(Stevan Harrell)[1](P.14)難道沒有嗎?
中國的學者則強調自身的學術脈絡。李紹明籌建的西南民族學會、王明珂關于華夏邊緣與羌人的歷史人類學思考、彭兆榮帶著法語區經歷“以人類學為核心和軸心”的“周旋”[1](P.175)、翁乃群的西南田野實踐與反思、徐新建力推的西南研究學派[1](P.294)等,都離不開中國/本土的學術背景和中國民族-國家的關懷。進一步說,王建民帶著學科史困惑、反思與創新,從歷史學的角度確定出中國功能學派、中國文化學派和中國歷史學派,進而梳理出西南研究脈絡,其實是想“改一下”1950年代以后形成的新學術傳統[1](P.157),也看到華西學派在西南研究上的貢獻[1](P.152)。張建世從中山大學經受美式人類學分科體系的訓練,經歷從龍舟研究開始,將西南與東南連接起來,在藏族親屬制度研究以后,又回到物的跨域研究這三段;他注意到技術層面上工藝的流動性和象征意義上的非流動性,而傳統工藝的承續離不開社會性的因素。[1](P.277、281)有的中國學者研究西南,多半是身處西南區之中。如彭兆榮對西南的情結,首先不是學問上的,而是來自個人的貴州經歷[1](P.166),并進而形成一個學術圈子[1](P.168),盡管身處東南居學術機構的要職,還是會習慣性地選擇西南來寫作[1](P.177)。樂鋼的家鄉在貴陽,他近些年在西南周邊圍繞藏區的行與聊,[1](P.262)似乎顯示出他作為中國人卻身處美利堅并擔任學系主任的復合性身份與經歷。
中外諸家如何基于各自的文化背景和王明珂[1](P.102、108)與墨磊寧[1](243)強調的知識的社會背景,而在西南研究中展開研究和進行無言的對話呢?為更好地把握西南研究,我們極有必要研究西南研究史和研究者的文化,把他們的研究視為一個場域,這里西南研究本身可能成為一條通道,它一方面將我們從中國研究的視野首先轉移到更廣闊的西南地理空間,其次轉向王銘銘所說的中國人類學的外圈,另一方面將我們拉向遼遠的歷史時空,進而在同時在歷時的、共時的(等級性)上下和(平行性)左右關系中審視西南和西南研究。將這些維度綜合起來,可能會提出一些另類的西南理論或歷史模式。
三、本土經驗與世界性理論的關系
在對待既有的中外理論上,對諸家人類學的西南研究可以區別出三種態度。第一種態度涉足中外/外中雙方的理論或看法,并在探索中對雙方講話,第二種僅僅針對西方說話,第三種用西方理論來規范中國現實。王富文和蘇堂棟大致屬于第二種,而第三種則或多或少涉及第一種態度中的許多因素,不過稍弱一些罷了:所以這個分類只是概略性的,無法全面包納。無論如何,我們若明白他們的心路指向不同,這個分類就達到目的。它們各有生存之道:郝瑞力主中西平等合作、對話與共同探討,并為此而長期傾注心血和努力,為此而欣喜。[1](P.26、36)他既受西方人類學理論深刻的影響,也受到中國學人的指教,尤其他對族群歷史的關注[1](P.11、13);他經歷多次學術思路的靈活轉換,但依舊留在彝學研究領域里,并成為“國際彝學的創造者”[1](P.11),可算是中美學術型塑出的溝通性中介。與他類似,那培思關于“地方制造”的認同理論就受到王叔武的影響[1](P.212)。王明珂基于長期在史語所的經歷,自做碩士論文時起,就對中國古史研究頗有想法,在美就讀期間,深受西方族群研究、游牧人類學、歷史記憶和社會史理論等的影響,所以一方面他想對中國古史族群研究提出看法[1](P.101),一方面又對西方理論表示不同意見[1](P.98)。
在墨磊寧看來,突破研究局限在于對兩種歷史的廣泛而深刻的把握:對所研究的東西的歷史和自己所持學科的關鍵性概念的歷史過程[1](P.234)的把握。在徐新建看來,拓展西南研究有兩個路徑:學術史和學理邏輯[1](P.305)。我承認這是有潛力的方向,至于境界的高下、從什么理路入手則又當別論。
中國學術如何對世界學術有所貢獻?中國人類學是否應如徐新建所倡導的“一定要在空間上把中國看成人類的一個部分和世界的一個區域”,或許他的初衷是針對人類學在中國的民族學化和社會學化[1](P.298)而有其理由,設若從人類學象征體系論和中國文明的天下觀念來看,或許還有更廣闊的視野等待引入。郝瑞談到諾蘇的習俗變成彝族文化與彝族學者提出的“世界文明,中國為先;中國文明,彝族為先”口號[1](P.29、35),以及王富文提到的花苗故事之成為整個苗族的故事[1](P.86),它們都提示或隱喻中國人類學的最高境界之所在。①
彭文斌在與徐新建的對談中提及文學、歷史學和人類學的不確定關系[1](P.305),在本集中學者們對文學人類學的西南研究較少給予關注,盡管樂鋼、彭兆榮、徐新建、王富文和彭文斌都有文學的背景,而他們都沒有專門談論或建構西南研究中的文學人類學,多少讓人感到意外和遺憾。對于歷史人類學,本書有較豐富的探討。我看到有三種關于“歷史人類學”的觀點:墨磊寧描述1954年參加民族識別的學者當時的故事,考察他們的結論和當時生活的關系,借以揭示社會科學知識制造的過程。他把這稱為歷史人類學。[1](P.243)蘇堂棟從云南軍閥研究開始,轉向社會史,一直在自學人類學理論,但卻謙遜地將自己界定在“歷史學和人類學”兩學科之間,以艱難的學科中間域來造就一種研究的動力。[1](P.131)王明珂基于扎實的理論功底,在系列研究中較好地融合歷史學和人類學。他認為歷史人類學是處理兩個關系:過去怎么造成現在,現在怎么想象過去;“關心社會、文化和歷史之關系,或社會、文化結構與事件的關系”。[1](P.107)
基于個人的愛好,我覺得這三種看法有進一步申發的前景。墨磊寧的歷史人類學觀盡管有后現代的色彩,但更接近孟漢的知識社會學路徑;[5]蘇堂棟的看法相當接近格爾茨的歷史人類學觀。在格爾茨看來,當代人類學的希望之一在于歷史學和人類學:“這兩個學術傳統的相會有著自身的結構,管它是不是共謀。最后,對‘歷史學和人類學’這二元構件中的那個‘和’字加以深刻的理解,可能有所進展。關注那些連接詞吧,那些名詞會自我關注的。”[2](P.133)王明珂則是對古禮夫觀點[6]的中國整合,有一種辯證的視角:“歷史敘事文化結構規范文本敘事,但它又受文本敘事的模塑、修飾”[7]②。
關于中外之別,讓人體會最深的是海外學者的學術性和探尋真知(reality 和authenticity)的味道濃,而國內的學者大多要關注現實,關注現實與應用;而他們之所以要關注,部分因于國人的追問:“你學的那個東西有什么用?”而學理上的依據則是受到包括上述人在內的海外學者的影響。西方一直是我們重要的參照。假設最終我們放棄思考,成為行動者,而藍圖都在西方編制好了,那與本編強調中國學術如何對世界有所貢獻這一初衷對照看,頗具反差。如彭文斌所分析的,這個關懷可能具有時代的原因[1](P.296)。不言而喻的是,學者分心于現實,分身前去從事應用,勢必在學者群體的總體意義上減弱學術探討的氛圍和深度。其實,本書未予關注國外亦有專門關注現實、從事應用研究的,似乎相關學人更應和他們交流而能相得益彰:在本集中便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忽略書中的諸多重要議題,譬如西南地理環境與文化的關系,人類學田野工作與理論探討的關系,跨文化比較,經驗派、理論派和史料派人類學,以及共主現象等,都值得進一步探討。那么,基于上述議題,本書是不是型塑出一個兼容并包、開放的西南研究學派呢?我寧愿將本書放入一個西南研究群體之聚散離合的過程中:一方面肯定它現在的意義,另一方面則保留將來的希望。
最后,表達一下筆者感到美中不足的地方:中外學者屢次提及并加以推崇的西南研究者雅克·勒穆瓦納、戴瑪瑙(Norma Diamond)、李瑞福(Ralph Litzinger)、尤其路易莎·謝恩(Louisa Schein)和張兆和,如果能將對他們的采訪放進來,定會增色不少。
這次采訪有三名發動者——王銘銘、楊正文與彭文斌,他們的西南研究都頗有稱道之處,而他們都沒有出現在受訪者之中,頗感遺憾。
注釋:
①如參以王銘銘最近對中國人類學的世界觀和三圈說的論述,將更引人入勝。他認為,中國即是世界。這個兩極對比,權且定為徐-王兩極論。這兩個不同的中國人類學前景將為世人所關注。鑒于本書的內容與本文主旨,此處不申論。
②王銘銘對歷史人類學的看法和王明珂有諸多接近之處,而他提出社會的三種歷史類型則頗富啟發。見王銘銘,“我所了解的歷史人類學”,《西北民族研究》2007年2期。
參考文獻:
[1] 彭文斌.人類學的西南田野與文本實踐:海內外學者訪談錄[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2] Geertz, Clifford, Available Light, Anthropological Reflections on Philosophical Topics.[M] Princi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50-256.
[3]李紹明.變革社會中的人生與學術[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242-246.
[4]王銘銘.中間圈[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5]李安宅譯.孟漢論知識社會學[J].社會學界,1938(第十卷).
[6] P.H.Gulliver, Approaching the Past, [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2.
[7]王銘銘.我所了解的歷史人類學[J].西北民族研究,2007(2).
責任編輯:許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