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以色列攝影家沈石蒂(sam.sanzetti)攝影作品展在他曾開辦過照相館的原址——南京東路171號里舉辦。攝影展一下子轟動了整個上海灘,參觀人數超四萬六千人。同時,展覽也驚動了中國各路媒體,中央電視臺還專門為之拍攝了紀錄片。
2013年1月,以色列駐上海總領事館主編的《瞬間永恒——沈石蒂攝上海華洋人物舊影》出版,讓我們更清晰地了解了沈石蒂不平凡的人生歷程及其精湛的藝術成就。他的出現及其保留下來的作品(照片兩萬張)引起上海史學界的高度重視,人們把關注點放在了作品對舊上海社會人文狀態及往昔歲月的記錄里。的確,沈石蒂的攝影作品填補了老上海歷史的不少空白,但是從另一角度,筆者也讀出書中不少其他的奧秘。
沈石蒂先生算不算藝術家呢?他的業績和足跡在我們上海的圖書、史料中有無記載呢?筆者認真閱讀了2012年最新出版的《上海攝影史》(上海市攝影家協會編著),沒有找到這位沈石蒂先生的任何相關記錄。筆者又查閱了2010年上海故事會文化公司出版的《上海猶太文化地圖》一書,此書充分肯定了上世紀猶太難民對上海海派文化作出的貢獻,尤其是他們在音樂、美術、舞蹈、電影等方面的才華成為當時上海灘重要的藝術活動和文化現象。該書記載的“巧善富”猶太人照相館曾是上海最著名的照相館之一,據說李鴻章、張作霖都到過此店拍照。但是該書仍然沒有沈的蹤跡。我有些疑惑不解,只有再認真閱讀《瞬間永恒》一書和搜集報刊資料來尋找答案。根據不多的資訊和專家們的尋覓,只有這樣一個大概的輪廓告訴我們:1920年,一位身無分文的17歲的窮小子從俄國輾轉來到中國,1922年來到上海。通過自己的努力奮斗,1927年正式在滬上開辦照相館直到1957年離開。57歲時他移民以色列,在中國生活了37年之久。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英語、漢語和上海話,充分融入上海租界名流和中國社會各階層,當時不少民國名流都是他的顧客和朋友。開始他先為外國人服務,漸漸名氣越來越響,拍照質量越來越好,曾有被拍攝者回憶,他的拍攝價格比“王開”店還要高。甚至新中國成立后,猶太人在上海僅剩百余人時,他仍堅持把照相館開到1955年公私合營前的時段。一個人能有幾個“37年”,他還與一位上海女士結為夫妻,這些資訊都說明了沈石蒂對上海的依戀和熱愛,他的人生中最旺盛和最精彩的部分就在上海,筆者從已有的資料可以得出,他其實就是典型的海派上海人的一員,是上海藝術和文化的活生生的創造者和實踐者。著名學者、上海出版協會理事長趙昌平評價沈石蒂時,就說“他是特別的上海人,他是上海文化的一部分”。
我又認真拜讀了《瞬間永恒》中所收錄的作品。作品以人物肖像為主,以西方肖像畫的藝術風格為基礎,各類人物所展現出來的獨有的個性風采,至今仍然散發出華貴而不失婉約、優雅而又端莊的氣質,這完全得益于沈石蒂對肖像作品創作的感悟和理解。據了解,早年沈石蒂在俄國學過美術,他的所有攝影作品將西方肖像繪畫的人文精神運用到極致,令人折服。該書封面作品“芭蕾少女”中的人物洪落霞今天仍然健在。老人清晰地記得1954年沈為她拍照時的情景,“他鼓勵我自由地跳舞,我記得他為我拍了許多張”。最后選中的是少女側面回眸時,最自然和優美的瞬間,這正是對一幅典型的藝術攝影作品的創作過程的描述,也是優秀藝術作品產生的基本要素。那么,沈石蒂先生藝術才華一直被埋沒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在本書中還發現了沈石蒂先生為郎靜山拍攝的肖像作品。這可是一張了不起的作品和物證,它使我對沈石蒂有了更多解讀。郎靜山可謂中國乃至世界大師級的攝影藝術家,他獨創的集錦照相技術,以寫實的手段把中國繪畫融入作品里,成就了一代攝影巨匠。沈先生為郎靜山拍攝的肖像作品有韻有儀,充分體現了郎靜山大師的仙風道骨之氣,十分難得。郎靜山自己的肖像照約請沈石蒂為他拍攝,即使找不到其他旁證,只要作品在,也足以證明沈先生當年在上海攝影界的地位和能力。當然,我還從這幅作品里讀出了更深層次的內容:作者保存這幅作品,說明他本人很滿意自己的創作,也能證明他與郎靜山應該不是一般顧客的關系。郎靜山和沈石蒂可能不僅熟稔,甚至可能是藝術上的朋友與同道。郎靜山也肯定認同沈的創作手法和風格,才可能愿意成為沈的拍攝對象。大家都清楚,郎靜山不僅是中國上海的優秀攝影家,同時也是上世紀30年代中國攝影協會的組織者和領導者,還是藝術攝影工作室的創業者,也是從照相館里走出來的藝術家。他的肖像作品出現在沈石蒂的作品里意義絕非一般,如果有條件,可以繼續追溯下去,繼續梳理出沈石蒂更多有關藝術活動的資料。
寫到此處,筆者還要為此書的出版多說幾句。本書整理發表的沈石蒂的作品雖然不多,但也能管中窺貌,為研究上海海派文化增添了新的素材和依據,也是為一位被埋沒60多年的上海攝影藝術家樹碑立傳。更有意義的是,本書的出版也為中國藝術人才理念的開拓提供了歷史性命題。
沈石蒂是一位攝影師,也是照相館里走出來的藝術家。
中國傳統的藝術概念千百年間在道與術的關系上,始終把道放在先,把術擺在后。沈石蒂的確以照相術謀生,為顧客拍肖像為職業,但是他的成就在今天看來完全有資格稱得上藝術家卻沒有被認同和記載,應該是中國的這一文化理念在作怪。在中國,長期以來只有書法和某幾種繪畫技藝的作者才被視作為藝術家受到推崇和記載,其他有大量技術含量的工藝項目和作品皆被認為是工匠之作,充其量他們只是技藝高超的匠師,不足以留名。連為世界文化、人類文明提供了最精美藝術項目——中國瓷器的創作者,歷史上也沒有留下多少可以談及的人名。只有清代養心殿造辦處官員唐英的文札和檔案,成了中國清代瓷器高峰時期可以看到的僅有的史料,所有美輪美奐作品的創作者都被“康雍乾”字樣所掩蓋,實在令人扼腕。今天,我們再也無法復制這些作品時,馬上就會想到:由于真正的作者在當時都處在工匠藝人這一社會地位,即使在造辦處和畫家們一起工作和創作,他們還是工匠,不是藝術家。我想沈石蒂現象,除了他本人的猶太人身份外,他不易為人所知,他的作品也一直沒有被認為是藝術佳作的原因,就在于他只是一個以照相為生的攝影師。即使他給自己的照相館起名為“上海美術照相館”,他和他的成就也還是沒能被我們記錄。雖然今天我國已經接受了西方關于現代藝術的定義,相當尊重各類工藝項目的藝術定位和價值標準了,但是前幾天,轟動一時的習近平主席贈送俄羅斯總統普京肖像作品的制作單位——江蘇南通沈繡研究所的傳承人仍明確表示找不到徒弟和接班人,甚至他們自己的親屬也不愿意再做此行當,因為此種技藝非十年之功不能入門入行,艱辛與清苦和國家藝術瑰寶的傳承成了一對難解的矛盾。我想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現在更加要為沈石蒂現象和沈石蒂本人正名的理由了。
尊重藝術作品的多元魅力,尊重藝術創作的多重性,從照相館里也可以走出真正的藝術家,這也是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