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獅

請原諒我們再次說到愛

這次不是鄉村之夜

城市布滿霓虹

房間有床頭燈，有側光

有豹子斑斕的花紋

幾個月，我們不停地做愛

在臥室，顛鶯倒鳳

在地板上，對大地撒嬌

在衛生間，被鏡子收藏

像夫妻做飯菜，我打下手，你掌鍋

晚上看連續劇，一連五集過眼云煙

有時我們也大吵，冷戰

過不了一陣，我又像一塊狗皮膏藥

貼在你身上

一見鐘情嗎？日久生情嗎？

幾個月里我們愛了又愛，每寸肌膚都死灰復燃

跟時間賽跑吧，我怕稍一遲疑

就被蒼老追上

雄師

想到你，我就想到非洲發情的雄獅

把我撲倒在野花里

雄師顫動，大地安靜

羚羊，花鹿在不遠的地方

構成流動的風景

你什么都不要

不要心，也不要皮毛

只要我匍匐

只要我打開封閉之門

你發出低沉的雷霆之聲

將一條奔騰的河流注入我的體內

你不是我的，但所有春天都是我的

虛構情人

每天要給我打一次電話

噓寒問暖

發兩條短信

提醒冰雪融化，道路泥濘

一丈之內，你是我的猴王

給我撓癢，捉虱

但我常常逃離你的視野

嬉戲，偷情

在我懷里，你是孩子

累了，發出嬰兒的聲音

你睡著了嗎

童話那么短暫，夜那么漫長

我們也吵架，吃醋

在風中搖擺

我們之間沒有一紙契約

只有落花流水

天堂的路費

聽說哥哥在小煤窯下井

我好擔心，打電話問他

他說，鉆機把人都震麻了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后來給哥哥打電話

他不是說在喝北京二鍋頭，醉了

就是說在打麻將

嘩啦啦，崩潰的聲音淹沒了鄉音

最近給哥哥打電話

他說，前幾天看見一顆好大的流星

像我們小時見過的那顆

我沉默了

我想托人幫哥哥找個工作

哥哥說算了，他只是一棵樹

一挪就死了

回家見到哥哥

他臉色灰白，不見陽光的痕跡

我們都不提小煤窯，裝出開心的樣子

但我明白，哥哥一月工資五千

賺的是去天堂的路費

人流卡

在黃興步行街上，突然

一個女孩塞給我一張卡

我隨手接住，看了一眼

如接到燙手山芋

他也湊過來看，表情尷尬

我慌忙將卡扔掉

不少男人，打著愛情紅旗

不問收獲，到處播種

我們把謊言，也播種在天上

那些藏在子宮的孩子

不是今天的孩子

那些童話已胎死腹中

那晚我流了好多血

在夢里

喚醒

一到春天，花粉就飛

時間就過敏，詩人就說胡話

與你打電話總是絆嘴

不是小蔥伴豆腐

說了些什么，忘了

喜歡過什么，忘了

寫過些什么，忘了

抱著一本書，朝五晚九

任憑江湖洶涌，也沒打濕我的腳

手機里有幾百個號碼

大多數在睡眠

就如生活里遇到那么多睡眠的力量

需要一一喚醒

我清白的鎖骨鎖住了一個男人

我清白的鎖骨鎖住了一個男人

我們彼此在對方的陰影里呼吸

我的皮箱鎖住了一個夜晚

這個夜晚，在我溫柔的肚臍眼里淪陷

這個男人邂逅我的春天

種下一棵樹

此后我就在夢里成長，經歷風雨

有長成參天大樹的快感

沐浴的時候，就有一只手

撫摩我的鎖骨

我叫著這個男人的名字

被風聽到

為什么想到這個男人的時候

我卻在別人的懷抱

不愛，也愛了，不恨，也恨了

只有這個男人與我的鎖骨相依為命

每到深夜，我就聽到開鎖的聲音

校園里來了兩只母雞

校園里徒增了兩只母雞

我懷疑它們與魔術師有關

魔術師總是把風景搬到錯誤的地方

我很好奇，兩只陌生的母雞

不知道她們在哪里寄宿

在圖書館，我也想成為一只母雞

只是明天，有沒有我下蛋的地方

藝術系的母雞羽毛漂亮，她們用翅膀寫詩

機械系的帥哥常常跑去打醬油

不知道誰藏匿了寶馬的故事

藏匿了風到過的地方

傻傻的男生在女生樓下

只等到流星一顆

有一天

兩只母雞隔著一條馬路對罵

漲紅了雞冠

男人啊男人，怎么都袖手旁觀

我也牙癢癢的

我聽到的風聲都是喘息

這些年，我聽到的風聲都是喘息

初夜的喘息

葉子趕路的喘息

父親躺在病床上的喘息

母親提著大桶豬潲的喘息

她把手插進水田里，我把筆插進衣兜里

我不可能像中年人那樣養尊處優

追憶流逝光陰，桃紅李白

我甚至沒錢買一條新裙子，學孔雀開屏

我甚至沒有力氣議論寶馬，嫩模

學習，兼職，滿天星斗送我回家

我甚至連寂寞都沒有

80后，一個倍受煎熬的詞

我聽到的風聲都是喘息

偶爾母親打來電話

聊幾句就說電話貴，斷了鄉音

2012

這一年不同尋常，連瑪雅人都看到了

我還是照樣吃飯，睡覺

剪了五次發，買了兩件新衣

到成都一次，領獎

酒喝多了，做了蜀國的公主

談戀愛半年，中間分手一天

為什么分手就那么難

跟死人告別，說拜拜就拜拜了

空落，被風揚起又放下

我不是五月浮萍，不是六月柳絮

在卑俗與高尚間來回探頭

在充滿預言的2012

過去的風浪一一隱退

漸顯的竟是這無盡繁華城市中的

一個小女孩手上輕輕蠕動的蟲子

親眼所見，鬼魂從我們中間飄過

那天，我跟幾個小伙伴在鄉間小路上玩耍

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鄰居

畫面一樣朝我們移過來

有點蹊蹺，我們叫了他一聲，他也沒應

竟毫無聲息從我們中間飄過

這絕非杜撰，多年以后我都不明白

當我們回到家時

聽到一陣鞭炮聲

他死了，剛剛我們還在路上相遇

他真的死了嗎？我們對死亡充滿了懷疑

所謂愛

童年玩過家家

現在玩貓捉老鼠

貓愛老鼠，老鼠愛大米

我不是唐僧肉

難道，你們都想吃一塊

50年代，我當父親來愛

60年代，我當情人來愛

70年代，我當哥哥來愛

80年代，我當游戲來愛

愛上這么多年代，愛忙不過來

其實我都不愛

我愛上的是竹籃打水

溜達

一個人在校外的街道上溜達

不知道為什么溜達

嘈雜的聲音也是一種充實

沉浸于圖書館里的聽覺

也需要敲打敲打

我干澀的眼睛看中一個買水果的男生

為他心動了三秒

他那么細心地挑著蘋果

一個一個撫摩，寶貝一樣

卻不知道比蘋果更為美妙的緣分

與他擦身而過

但我還不是走出果園的蘋果

我只是毫無頭緒地想了想明天

就掉到了樹下，我只是看了看風景

就消失了青春的紅潤

睡前書

有人寫睡經，莫名其妙扯上叔本華

而我喜歡與弗洛伊德

聊聊，比如男人與女人，比如同寢室的女生

互相算計，瓜田李下

比如整個杭州城，對我這個空行僧來說

只是寺廟里的木魚聲聲

我聽著輕音樂

就輕如云彩，軟如棉花

我舍不得這曖昧的時光，這空空的被子

讓我獨自成為虛無的理想主義者

如果一夢不醒，如果明天是別人的明天

我愿意把秘密，現在就告訴一個陌生人

我們把陽光鋪在床上

夜里，擰開床頭燈

我們把陽光鋪在淺綠色的床單

親愛，我們不用遮掩

山川裸露，一萬年前就這樣

紫云英開了，繁星一樣燦爛

春雨來了，小溪開始奔跑

青梅竹馬在玩過家家的游戲

我戴著紅蓋頭，被風調戲

直到如今，才被你掀開鄉村古老的答案

真好，我們一遍遍撫摩陽光

學鳥鳴，在枝頭云端

學農人干活，發出粗重的呼吸

你要我叫你父親，我要你叫我母親

我們依然是父親與母親睡在一起

有人敲門

我裹著大浴巾從衛生間出來

把兩手張開，如一只大鳥

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在賓館房間里走來走去

如果拉開窗簾，就可以

被陽光撫摩，如果打開窗戶

就可以飛走，如果回到童年

過家家，如果在眾目睽睽中

來去自由，那該多好

有人敲門，走到門邊時我突然驚醒

我看到前面有一百個跪拜的男人

身后有一百個忘恩負義的男人

以及飛舞的流言

前有古人，后有來者

我反對閃電之后的雷鳴

我放對——嚇得自己悄悄后退

坦白

親愛，莫說一杯飲醉千年

莫說月光里的白菊隔鞋撓癢

我就喜歡靜靜地看你

看你挺拔的鼻梁與臉上的斑

我就喜歡你把我一次次剝開

把我吻成春泥，從頭到尾品嘗

我就喜歡你一次次說愛我

愛著我的雨水與干旱

親愛，即使有一天我們分開

也是燃燒的流星撲向偉大的黑暗

顫栗

你在上面，是王，是巫山云雨

那么廣闊地覆蓋我的空白

春天的花瓣

除了墜落，還是墜落

愛過，恨過，就風一樣吹過

但我不這樣想，我總是對你生氣后

再萌芽，再盛開

讓你學會大海撈針，你聰明絕頂

還有什么經典不可以翻過去

我要你一遍遍說愛我，說我漂亮

漂亮并不淺薄，包含千古神性，我要你

在我的身上愛了又愛，迷途知返

恐懼

學校旁邊的又一塊郊區菜地在動工

挖掘機的轟鳴把昨天扔掉

把詩歌扔掉

面目全非，連鷹的翅膀也被扔掉

夜里我想要的故事

都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桃花園在哪里

圓明園在哪里

想不起鄉下，夏天的裙擺里沁涼的胴體

什么都會忘記

你說過的話都被大風吹跑

我是多么喜歡妖嬈這個詞

我喜歡妖嬈這個詞，在田埂上

像紫云英一樣，在風中奔跑

喜歡佛教一樣的天光，撒在田野上

喜歡稻子拔節，貓兒叫春

喜歡藏在油菜地里，與小哥哥說悄悄話

喜歡沐浴的時候，對著鏡子擺模特姿勢

喜歡夜里看星星，流星一閃

喜歡胡思亂想，被男性的目光追趕

回避一個故事，回避不了滿樹桃紅

回避一個港灣，卻回避不了海盜

回避另一個自己，讓她流浪遠方

一個人

一個人在圖書館

綻開，也無人知道

一個人在人群里

凋謝，也無人知道

一個人與河流交談

就成為浪花的一部分

一個人與春天戀愛

就成為春天的隊伍

一個人在小吃店

用餐，用餐巾紙擦了擦故鄉

四面時光

不明白這條河為什么經過

不明白夜里為什么有驚雷

不明白死人的鞭炮突然響起

不明白一個人離開后

他的影子為什么拉得很長很長

四面時光

你轉一個方向

也未必不重蹈覆轍

蝴蝶

春天跟隨它們飛舞起來

丟棄的繭殼爛在泥濘里

天上一瓣潔白，地上一瓣粉紅

收留芬芳，不是為了人生打烊

蝴蝶與花朵在倒賣舞蹈還是五彩斑斕

相愛的人在大地上走散

咫尺天涯

越飛越近的，那是歸屬啊

我們在抄襲蝴蝶的傳奇

山上的野草莓

夏天的一場雨后

它們就星星點點地紅了

透過雜草與樹葉的縫隙朝我張望

六月張望，七月也張望

昨天的孩子消失了

今天的孩子又來了

這童話一年又一年被復印

如果有一天

大自然的復印機出了問題

我們還能在哪里出現

剪發

小時候，我的頭發一直留著

不是為了美

頭發長了就可以賣錢

媽媽說，20塊錢就可以買件新衣服

頭發長了五年，我盼了五年

前幾天，我去理發

理發師摸著我的頭發問了三遍

“長發剪了，心痛不？”

我搖搖頭，臉上笑開了花

與八歲那年一樣

遠去

那些繽紛的色彩紛紛凋落

那些童年的積雪被陽光卷走

那些泥濘的腳印被青草覆蓋

那些鉛筆一點點被刀片削掉

那些日記本已塵封多年

鳥兒拍了拍翅膀就是遠方

我看了看戲就成了角色

我還年輕，我還風光

我還沒有揮霍懵懂的歲月

怎么就像枝繁葉茂的夏季

藏著不為人知的果實

青草

滿山遍野都是綠色的懷抱

有我野兔一樣的童年在奔跑

一座座墳墓都埋著一樣的骨頭

一座座山巒都生長著一樣的青草

一樣溫熱的季節

一樣的悲歡離合被狼毫書寫

可悲的是我們都將死去

可喜的是生命不需要重來一遍

我們曾在同一個地名上生長

風華正茂

請原諒我再一次寫到花

我看到許多人的臉變成了橘皮

有太多美麗的說詞像花兒一樣凋謝

那些容光后面的暗傷

如拖沓的腳步沒入南朝小巷

信筆涂鴉的小學生是花呀

流產的女人是花呀

死神的手里也捧著一大把花

請原諒我沒有原諒你們鮮艷的睡眠

請原諒我面對鮮艷像罪人一樣

我們彼此陌生

我不屬于鉆石與諾言

是黑暗占有了我的體溫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其實老想著自己是誰的人

就被別人忘記

不論戀愛還是結婚

不過是制造了一個人生事件

抱有目的直到石沉大海

我對愛情與金錢都漫不經心

什么都會一夜蒼老，莫名降臨

傷心痛苦，就像天要下雨

夜里有一雙手把我摟住

我們彼此陌生

當我離開這個世界

當我離開這個世界

我想在淡淡的花香里飄散

恩怨全無，無影無蹤，記住也是忘記

后人撫琴吟詩，說到紅顏易老，說到別離

其實我不曾遠去

當我離開這個世界

我想消失在緩緩的流水里

九曲十八彎，歷史害羞的秩序

村莊，碼頭，叢林，果實，甚至眼淚

我們一路相遇，不知姓名

當我離開這個世界

我想與翅膀同行，天鵝還是烏鴉，都不嫌棄

在天上架橋，建一座宮殿

等待塵世里前來投奔的苦難靈魂

當你坐在草地上，游人駐足，白云飄過

你打開放在膝蓋上的日記本

你寫下的每一行文字，都是我的軌跡

星空

我默默看著星空

有一些裂紋

漏光

像眼睛，一些回憶睜開

一些回憶閉上

在眼睛睜開與閉上的過程里

一生就過去了

我突然感到驚駭

我們看不到逝者

逝者卻看到了我們的悲哀

世界多么空曠

人啊，即使四處奔波

也是一根釘子

找到了合適的位置

卻找不到榔頭

找到了榔頭

可生銹的釘子又太軟

敲兩下就彎了

抓不住踏實的命運

啊，駝背的釘子

世界多么空曠

失眠

火車一聲長鳴劃破了幽靜

我輾轉難眠

隨手披了件衣服下床

透過破舊的窗戶

能看到不遠處火車站的微弱燈光

在黑暗中掙扎

火車走了，扔下一堆漠然的人群

有些人是匆匆回家

但有些人只是又一次遷徙罷了

我也中途換車

夢里買不到車票

雨中的鴿子

寢室樓前的鴿子亭頂上蹲滿了鴿子

它們在雨中蜷縮著

夾緊了翅膀

回家的門開著

它們怎么不躲雨呢

不時抬頭看看天空

卻不看我

雨過天晴，它們就飛走了

我喜歡在小雨中走走

在小雨中獨自走走

一些想法就會發芽

頭發如小草被滋潤

想你也被滋潤

當我們相擁的時候

也會有無數藕斷絲連的句子

進入身體里面

杏花

小小的杏花越開越多

在葉子的縫隙里張望

我看見的世界

只是一個角落

一個側影

我說不出什么大道理

只是淺淺一笑

我淡淡的香，只有五米遠

你聞到了嗎

請你再走近一點

主持人語：

詩歌的原初力量往往應和著自然的變化，童蔚深入更深的文化底座里去尋求天人合一的虛實變化，而生命意識在沿途留下蛇的痕跡。錢利娜的犀利經驗化為迷宮，那些交叉的小徑呼喚若有若無的吟唱。謝小青則把傷口做成梅花，嘔出心血，在不經意的路上發出刺眼的光。

蘭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