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大學校長,既好當又不好當。從好當的層面看,如今校長的權力大了,辦學的家底厚了;從不好當的角度看,如今大學的情況復雜了,行政化的面目更嚴重了。
最近有消息說,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進一步提高重點高校招收農村學生的比例,今年要擴大農村貧困地區定向招生專項計劃,將去年面向集中連片特困地區的1萬名重點高校招生計劃增至3萬名;在全國高校招生計劃中專門安排18.5萬個名額,由東部高校招收中西部考生。“多措并舉,使更多優質高等教育資源惠及農村、邊遠、貧困、民族地區的農家子弟”。
當然,這是關于教育公平,尤其是城鄉教育公平的好事。北大不是北京人的北大,復旦不是上海人的復旦,浙大不是浙江人的浙大。這個常識大家都懂。作為精神高地的大學,無疑應該懂得什么叫教育公平。大學的校長,應該主持這樣的公平。本來高校自己就應該把握好的招生公平,卻要國務院來“計劃”,看來教育仍然陷在計劃經濟的泥淖里沒有自拔,整個制度框架就是這樣。
民國時代,蔡元培、梅貽琦當校長的時代,大學怎么辦,是大學自己說了算的。而今的大學校長,只是政府序列里的一個官員。如今大學校長是怎么做的?官怎么當,校長就怎么做。做官和做校長是一樣一樣的。官怎么任免,校長也是怎么任免;官怎么落馬,校長也是怎么落馬。
大學校長怎么上去和怎么下來,時代不同,情形大不一樣。在《生斯長斯 吾愛吾廬——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一書中,就有一節講到梅貽琦就任校長之前清華領導權的頻繁更替。“1920年前后,因校長壓制民主而惹起公憤,不到1年,就有3位校長接連被趕走。1930年前后,又有3位校長在短時間內連續被趕。羅家倫、吳南軒是其中之二,中間一位喬萬選(閻錫山派來的),連校門也沒讓進,在他來‘上任’時被學生拒之于校門之外。閻錫山一看形勢不妙,只得將喬召回山西”。(見該書第84頁)清華校長那時為何走馬燈似的換人?因為學生心目中有明確的“校長人選標準”:1.無黨派色彩,2.學識淵博,3.人格高尚,4.確能發展清華,5.聲望素著。否則,那就“拜拜”。清華的學生很可愛,他們不僅把那個喬萬選拒之門外,而且還要他當場簽字,保證“永不任清華校長”,由此造就了清華史上著名的“驅喬事件”。這個喬萬選最悲慘,他好歹也是出身清華,早年留學美國,獲得過博士學位;可是,清華的師生不愛你,光上司愛你是沒用的,真是想當校長連門都沒有。
而今大學師生想要讓一位校長下臺,那才是連門都沒有。只有年齡到杠了,或者異地任職了,或者貪污腐敗了,這校長才會由上級決定免去該職位。這跟官員的升遷去留一個模樣。
就在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前國家能源局局長劉鐵男落馬成為轟動新聞的時候,有個大學校長的落馬,沒有引起大多人的注意:南昌大學校長周文斌,因涉嫌嚴重違紀,被江西省紀委帶走調查。這消息在新聞網站里仿佛打了個水漂,倏忽而過,其影響力甚至遠遠不如海南那個帶幼女小學生開房過夜、涉猥褻兒童已被批捕、被雙開的校長。
周文斌是誰?除了大學校長這個最響亮的名頭外,他還是博導,中共十七大代表,俄羅斯工程院外籍院士,第六屆教育部科學技術委員會地學與資源環境學部委員。他年輕,生于1960年,2002年就出任南昌大學校長了。他專業是搞地質的,本身的“質地”應該不錯,可是在行政化的大學、官場般的高校,當了十多年的校長,浸了十多年的醬缸,跟其他腐敗官員一樣地落馬了。
周文斌有一段關于“夢想”的名言:“我們從不缺乏對高等教育神圣的信仰,我們堅信大學應該成為一座精神的島嶼;我們戀戀不舍地回望蔡元培的北大時代和梅貽琦的清華時代,我們憂心忡忡于中國最好的高等教育時光已經過去。或許是一切才剛剛開始,關于大學的發展還有很多新的模式和可能,除了為人類精神文明的成果守夜之外,大學還應該有更多的擔當。這是我的一個夢想。”可是,這個很有詩意的關于“擔當”的夢想,大概還沒開始,就已經碎了。
網友問:“大學校長其身不正何以正教育?”問得好。沒底線的人最喜歡高談“路線”,老做個人名利權力夢的人最喜歡闊論高屋建瓴大而無當的家國夢。如何實實在在當好一個校長,卻成了一個大問題。
如今我們如何做校長?簡而言之,無非也是做人與做事兩方面。做事,應該做的是符合大學精神、大學理念的事,招生公平是起碼要去做好的事,而不是去做招生后門、招生腐敗的事。至于做人,底線總要守住,小學校長總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去猥褻幼女學生,大學校長總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去貪腐撈鈔票。
在剛剛收到的最新一期《民主與科學》雜志中,我讀到了一組大學校長們的演講稿,很感慨,很感動。尤其是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醫學家沈祖堯在2011年頒授學位典禮上的演講《祈求你們“不負此生”》,堪稱人文經典。教育情懷,洋溢其中;做人標準,簡單明晰。沈祖堯校長說:“我祈求你們離校后,都能過著‘不負此生’的生活。你們或會問,怎樣才算是‘不負此生’的生活呢?”沈校長給出三點要求:
首先,我希望你們能儉樸地生活。……容我提醒各位一句:快樂與金錢和物質的豐盛并無必然關系。一個溫馨的家、簡單的衣著、健康的飲食,就是樂之所在。漫無止境的追求奢華,遠不如儉樸生活那樣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
——沈祖堯校長把“儉樸地生活”作為“不負此生”的第一標準第一要求,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象中大抵是“要有擔當”“要有夢想”之類,原來根本不是。儉樸生活,樂之所在——我們多少人都忘了這個簡單的道理,這是梭羅在《瓦爾登湖》里清晰地描述闡述過的道理。周文斌在校長任上,一定是忘了個一干二凈了。
其次,我希望你們能過高尚的生活。我們的社會有很多陰暗面:不公、剝削、詐騙,等等。我吁請大家為了母校的聲譽,務必要莊敬自強,公平待人,不可欺辱弱勢的人,也不可以做損及他人或自己的事……
——沈祖堯先生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在2003年“非典”一疫中,他親自率領醫療隊伍在前線與疫癥對抗,展開了一系列SARS冠狀病毒臨床及流行病學的研究,被《時代周刊》列為當年的“亞洲英雄”。莊敬自強,就是一種精神。至于“公平待人,不可欺侮弱勢的人”這句話,應該讓內地那些忙于招呼權貴后代、忽略農村孩子的名校校長感到汗顏。
其三,我希望你們能過謙卑的生活。……一個謙卑的人并不固執己見,而是會虛懷若谷地聆聽他人的言論。偉大的人物也不整天仰望山巔,他亦會蹲下來為他的弟兄濯足。
——沈校長所言謙卑的生活謙卑的心,在權貴者那里,大概屬于稀缺因子罷!我們的高校校長們,還有多少人心存謙卑?“偉大的人物也不整天仰望山巔,他亦會蹲下來為他的弟兄濯足”,這是如何的情懷!在我們的大學校長中,“偉大的人物”沒當成,卻整天仰望山巔艷羨權貴,這樣的角色該不少吧?
沈祖堯校長最后說:“我相信一所大學的價值,不能用畢業生的工資來判斷,更不能以他們開的汽車,住的房子來作準,而是應以它的學生在畢業后對社會、對人類的影響為依歸。”惜乎,當今我們的清華是以出了多少高官為驕傲、我們的北大是以出了多少富豪為榮耀的。因為很長時間來,其校長就是那樣的校長,其教育環境就是那樣的教育環境。
(作者單位:杭州《都市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