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因巨野教案強占膠州灣,清政府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處置失當,引狼入室,引發列強新一輪強租港口的熱潮:德國人租借膠州,俄國人租借旅順口和大連灣,英國人租借威海衛,法國人租借廣州灣。過去我們以為這是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其實仔細想想,租借不是永久割讓;列強競相租借,說明中國政治趨于穩定,投資環境越來越好。在這種政治氛圍中,先前比較嚴重的中外沖突漸漸消解。
媚外
大環境改善了,中外相處容易了,友善了,民教沖突也隨之減少了。這一點在山東地區表現最明顯。
山東是膠州灣事件的觸發地,巨野教案發生在那里。所謂“膠州灣”,就是現在的青島及其港灣,也是山東地盤。至于英國人租借的威海衛,也屬于山東。俄國人租借的旅順口、大連灣,雖說不屬于山東,但畢竟位于遼東半島最南端,與山東半島隔海相望。山東一時間成為全國矚目的開發中心。
隨著甲午戰后全國維新局面的形成,膠州灣事件并沒有從根本上扭轉中國向前走的大趨勢,中國在與世界的融合中越走越遠,與世界的距離越來越近。在這種政治氛圍中,山東的小環境也在改變。比較溫和的張汝梅取代比較強硬的李秉衡出任山東巡撫,德國人在山東的投資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快,教會與山東行政當局之間的關系較歷史上任何時候都熱絡,傳教士真誠感到在中國的傳教事業進入一個難得黃金期,是中外合作愉快的“小陽春”。在那短暫幾年,教會在山東創辦的教堂、學堂、醫院以及一些慈善事業都獲得空前迅猛發展。
山東行政當局為教會提供的優惠政策超出傳教士的想象,巨野教案帶給中國的麻煩此時反而成為中外和解的一個契機。經過這場教案的強烈刺激,各級官府都加強了對排外行為的管控,有意識地引導民眾與傳教士建立親善關系,不再暗示教會是危害國家的敵對力量,不再將加入教會視為對傳統的背叛。
在地方行政當局引導下,山東民眾加入教會形成了一個小高潮,許多中國人很自然地走進教堂,做做禮拜,聽神父布道,在輕松愉快不知不覺中感受到宗教的正面影響,自然而然加入教會,成為教民。
外國傳教士面對如此欣欣向榮的局面樂不可支,有些傳教士甚至為得到一些過度照顧而不好意思。但對大量加入基督教的新教民,嚴肅認真的傳教士卻深感憂慮,以為這樣無限度大規模吸納,已經超過了教會的能力,教會根本沒有那么多管理人員,假如這些新加入的教民不能得到很好的訓練,不能改變原來的惡習,那么教會可能會因為過快擴張而引發新的問題。
新問題確實發生了。一些并沒有受到良好教育的中國教民更加肆無忌憚了,他們中甚至有些教養、素質稍低的人,開始翻舊賬,開始尋找機會報復過去那些虧待過自己、羞辱過自己的非基督徒。這是一個不祥之兆。
快速發展的新教徒將給教會帶來巨大麻煩。清醒的教會領袖,比如圣言會副主教福若瑟就看到了這一點。他在1898年6月17日寫信告訴大主教安治泰說,如果教會對這些新加入的教民缺乏有效約束和管教,如果繼續縱容這些不遵守規矩的教民,那么不僅損害教會的威望,而且可能會在中國老百姓中激起新的仇恨,造成一種難以控制的局面。
排外
教民急劇擴張引發了一系列問題。到了1898年春,原本趨于消停的教案又悄然出現,新教民的張狂、傲慢及反攻倒算令那些老實巴交的中國人開始憤怒。山東地方各級官府和教會兩方面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苦無良策,只能被動等待。
據曹縣知縣董杰報告,曹縣一帶一些新加入基督教的教民確實頻繁濫用特權,依仗著自己受保護的身份,斂取錢財并欺壓鄉鄰,激起眾怒。董杰提醒教會加強對這些新教民的管束,以為如果這些新教民得不到有效遏制,那么勢必極度刺激中國民眾,教民與中國一般民眾很可能會全面沖突。
對于中國方面的警告,福若瑟給予高度重視,表示一定會對這些情況進行調查,個案處理,最大限度平息老百姓憤怒,決不會利用傳教特權姑息這些教民。根據這個思路,教會向各地傳教士發布通告,三令五申嚴禁教民惹是生非,發誓將以最大決心清理門戶,驅逐那些心地不良、不守規矩的教民。中國各級官府、一般民眾對教會的這些做法也表贊同。不愉快的民教沖突在相關各方謹慎處理下得到妥善解決,山東良好的政治局面并沒有因為新教民大量涌現而破局。
然而到了1898年秋,由于中國政治大逆轉,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流亡海外,譚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政治逆轉理所當然引發對外政策的小幅調整,務實主義因外交困境而讓位于激進主義。甚至為了轉移政治注意力,主持朝政的保守主義者有意識撩撥民族主義情緒,有意識默許反教會的排外言行。
北京的政治轉向很快影響到了地方。1899年4月,對教會、傳教士態度溫和的山東巡撫張汝梅因受賄被舉報被查處,強硬的毓賢接任。毓賢接任后從表面上看并沒有改變既定政策,但由于個人原因,毓賢還是啟用了一些先前因反對教會而被革職的官員。毓賢的態度是一個指標,現在又這樣啟用排外官員更是示范,山東各級官員由此像墻頭草一樣順勢倒向毓賢的強硬立場。迎合上司,是專制主義體制下一門不學就會的生存技能。
屋漏偏逢連陰雨。山東巡撫衙門換人的時候,外國資本也在這里遇到了一些問題。
在山東,德國在1895年之后就獲得了近乎“獨家開發”的特權。1897年膠州灣事件后,這個特權更加鞏固。然而,由于美國人始終不認同對中國的分片開發模式,美國資本在中國南北各地都有布局,也一直尋找進入山東的機會。現在,機會終于露出一絲曙光了,中德之間出現一些可以利用的裂痕了。
根據中德先前達成的共識,德國在山東的開發享有許多特權,鐵路沿線的礦產資源都屬于德國獨占。對于這些特權,中國的民族資本并不樂意,他們搶在中德協議正式生效前,搶在德國特權生效前,盡可能多地開采礦產,跑馬圈地,靜等補償。
美國資本的覬覦,中國民族資本的搶灘,新教民的傲慢和張狂,朝廷及山東巡撫衙門日趨保守的排外主義情緒,使德國人感到不安。德國在膠州的殖民者也不太清楚怎樣處理這些相互交織的復雜事務。對于美國,他們當然會進行談判,進行周旋。但對于中國資本搶灘,對于受到官府鼓勵或默許的排外主義,德國人就沒有那么好的脾氣和耐心了,他們選擇了武力,選擇了鎮壓,但凡哪兒出現排外主義事件,德國在膠州灣駐扎的海軍陸戰隊一定會很快趕到現場,強力維穩。
局部沖突確實被強力鎮壓下去了,但毫無疑問,這種行動為更大的危機埋下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