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很重,緣于他的木訥寡言。母親因事抱怨他時,他總是一臉平靜地聽著一聲不吭。我贊成他的沉默,即使不為他爭辯,也在心里腹誹母親的嘮叨。我總認為,父親是對的。
父親的職業是“銀匠”。他做活兒時,先燒旺炭火,拉響風箱,把碎舊銀子放在缽兒里邊化成紅彤彤的汁兒,再把銀汁兒倒進模具里鑄成銀錠,算是完成了一個流程。接著,他一邊考慮做什么物件兒,一邊拿出他那刻有花紋和文字的銅制水煙袋抽煙,呼嚕嚕呼嚕嚕,很享受的樣子。煙抽完了,腦子里也規劃好了,父親就開始工作。
他把銀錠放在砧子上,用錘子砸成均勻的銀片兒或長條。那是需要耐心的。他不緊不慢一錘又一錘地砸,叮當、叮當,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砸出的銀片兒再放入模子里,敲出十八羅漢的模樣或敲成蜜蜂、蝴蝶、蟬的樣子,那上邊的眼睛、眉毛、胡須及每一條紋路,都是一點兒一劃兒慢慢雕刻出來的。砸成的銀條可以穿進模孔里再拉出來,通過大小不一的孔就成了一根根粗細不一的銀棍兒,銀棍兒可以彎曲,做成手鐲或銀項圈。
剛做出的飾品是灰黑色的,父親用銅絲刷子、皂角反復刷洗,它就成了雪白的首飾。首飾可以換得錢、糧食或碎舊銀子。那年頭,日寇橫行,兵荒馬亂,生意難做,父親用他的手藝艱難地支撐著全家的生活。
父親不愛多言,即使兒女做錯了事情,他也不會訓斥、責罵。
有一年春節,外村的高蹺隊要來演出,母親早早地為我換好了新的棉衣棉褲,給我戴上新做的風帽,風帽上綴著銀制的十八羅漢,脖子上戴了有“長命百歲”銀鎖的項圈,一聽見遠處的鑼鼓聲,就飛也似的朝村外跑。我只顧仰臉看化了裝的演員,一不小心從小石橋上踩空掉到溝里。被父親拉出時,我沾了一頭的青苔,衣服也濕了。
父親二話不說,背起我趕回家,脫掉我身上的濕衣服讓我鉆進被窩,他燒起一堆炭火為我烤衣服。等母親看完演出回到家,我的濕衣服已經烤干,風帽也整理好了。母親知道了原委,非常生氣地要打我,被父親攔住了。在昏暗的豆油燈光里,我看到父親背上的衣服是濕的,還有著泥點斑斑。那一次,我雖然沒能看到精彩的演出,卻深深地體會到了父愛的寬厚和溫暖。很想伏在父親的懷里哭一場。
抗戰勝利的第二年,父親決定送我讀書。他去武功小學為我報了名并領回了課本。
上學要自帶課桌,因為家里的抽屜桌和飯桌都很笨重,他便開始自己動手做木桌。做慣銀匠活兒的父親當起了木匠,有些笨拙的拿著鋼鋸、鑿子、斧頭,忙活了兩天,做成了一張簡易的課桌。他扛著桌子把我送進了教室。
等到村中有了小學時,我們家的生活陷入困境,父親做出的銀貨幾乎無人問津,僅有的幾畝地產量很低,打的糧食難以糊口。我想上學也不敢吭聲,就偷偷地跟隨鄰家的小朋友去學校,和她同用一張桌,同讀一本書,她寫過的小字本我寫上大字,她用過的大字本我見縫插針地填上小字。不久,父親知道了,我等著挨訓。可是,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從內衣口袋里掏出幾張破舊的紙幣,抖抖地遞給我,讓我第二天去縣城買書。
父親從此失去了他的銅制水煙袋,我可以想象出,父親是如何忍著煙癮把他心愛的水煙袋換成了幾張破舊的紙幣。那種無奈和不舍換成對女兒學業的支持,也是需要勇氣和決斷的呀!
上初中時,父親挑著被子和衣物用品,走了三十里土路把我送到學校,把他身上僅有的一點錢遞給我后,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那時上學允許申請助學金,可是比我更困難的學生大有人在,我實在不好意思張口。回家跟父親商量,他說,咱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父親讓母親挎著籃子走村串戶,把家里存放的銀首飾賣掉換點錢給我上學。母親很不情愿,她本打算珍藏點首飾以后給女兒做嫁妝的,卻不得不以低廉的價格出售。她拗不過父親,心痛不已,一個勁兒地嘆息,可惜呀可惜!把父親做成的首飾仨核桃倆棗地全賣光時,她傷心地哭了,嘴里念叨著,怪不得說賣鞋老婆赤腳走,真是一點兒不假!咱這銀匠家里連一個銀疙瘩兒也沒有了哇!最后,只剩下母親胸前戴著的一個銀針扎兒了。
“針扎兒”既是農村婦女的實用物件兒,又是裝飾品。一般有大拇指大小,多為銅或銀制品,里邊塞有頭發,頭發里插入做針線用的鋼針,那些大小不一的針在頭發的保護下據說不容易生銹,取用時又很方便。
母親的銀質針扎兒像一只鳴叫的蟬,用紅絲線吊著掛在衣服大襟兒的扣子上,在胸前擺來擺去,很是惹眼。母親是做針線活兒的能手,針扎兒又是父親為她精心制作的,她自然十分珍惜。可是,父親去山里拾柴火,走到一個叫做蘇林的地方歇腳,和一個熟人拉家常,竟然答應把母親的銀針扎兒賣掉,還預先收了人家的錢。
這件事引發了父母的矛盾,差一點兒打起來。父親認為,金銀首飾再好,當不了飯吃擋不住饑寒,放在家里沒用,只有變成錢才能支持閨女讀書。
最后還是母親妥協了。賣針扎兒的錢,變成了我腳上的毛線襪子。上小學時,我的腳年年冬天生凍瘡,痛苦不堪。進初中后自從有了毛線襪子,無論冬天多冷,我的腳再也沒有生過凍瘡。
等我讀完初中,父親連做銀匠活兒的工具都賣掉了。他徹底告別了銀匠生涯,五十好幾的人,重新學習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活,其辛勤困苦自不待言。
我高中畢業時,國家正處于三年困難時期,天災人禍,人們普遍營養不良,父親也得了很嚴重的浮腫病,兩條腿腫得幾乎不能走路。為了掙工分,父親還是堅持著為生產隊看瓜園。隊里分給的小甜瓜他舍不得吃,換成分分角角的錢積攢起來,給我做上大學的路費。拿到錢的那一刻,我真想跪在父親面前說一聲“對不起,謝謝。”可是,我除了流淚,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工作之后,我工資不高,拖家帶口負擔沉重,又讓母親為我帶孩子,使父母分居兩處,天各一方。父親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一分錢的要求,沒有訴說過自己的困難和疾病。父親去世時,由于通訊、交通極為不便,等我趕到家時,父親的喪事已處理完畢。沒能最后看他一眼,是我今生的遺憾!
回想起來,父親這一生從來沒有說過關心或鼓勵兒女的話,但他那近乎卑微的無聲的父愛就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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