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先生是我國最具實力的散文家之一,他的散文之所以影響廣泛,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歡和評家的青睞,是因為他創作的散文無不散發著濃郁的鄉土氣息,如《開年大戲》、《北風呼嘯中的娘》、《年關》等等。建偉先生的散文大都取材于土地和農民的生活,其民風、民生和民俗,娓娓道來,讓人感到親切,感到歡心,感到傷感,感到沉重。在他的作品中,始終傳承了“五四”時期以來那樣的一種憂國憂民的文風,像“五四”時期的文人一樣,有所擔當,有所贊美,也有所批判。
這篇《被掰碎的土地》是寫作者回到自己的鄉下老家,親力親為,親身感受到父親和母親與祖祖輩輩留下的土地那份感情,那份糾結,那份無奈,那份不舍。由此你會想到中國農民與土地的那種世代難以割舍,那種生死相依的情感。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面,我們看到了作者的襟懷與擔當。
作者的開頭寫得干凈利索,凸顯了作家的深厚功底和對鄉村生活的稔熟:“收完了大片的豆子、玉米和芝麻,撒上一層牲畜糞、化肥,手扶拖拉機就‘突突突’地開進莊稼地了。機屁股上,裝了兩面大鐵犁,就像老母豬吃屎似的,悶著頭,齜牙咧嘴,從地頭吃到地尾,偶爾也會使勁嚼幾下,吐出一嘟嚕一串串的莊稼根子,偶爾也會絆住那腿腳,老在原地打轉轉兒,逗得我們哈哈亂笑。爹狠狠踹了一下拖拉機說,這可是我們的電牛啊!有人問,爺爺,它是男的還是女的?爹想了想,非常嚴肅地回答,都可以。其實,我心里盼望它是個女的,將來能生一大堆的拖拉機。但是,爹的回答有他的道理:用不了三五天,這塊地就要被別人租去,這輛跟了我們家十幾年的‘東方紅’牌手扶拖拉機,也該退休了。”
作為農民的兒子的作家,建偉先生像他的父親一樣,對土地的認識是深刻的,精確的,對土地的描述是那樣的一針見血。他回鄉的一切“發現”,雖然盡在平淡的敘述當中,然而,卻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深刻,字字擲地有聲,句句毋庸置疑:“割麥殺秋,一年兩季,不論怎么種,麥子還是麥子,綠豆還是綠豆,玉米還是玉米,紅薯還是紅薯,可就是不產金子銀子。叔叔不甘心種地,早些年就開始跑車、跑生意、做城里建筑防水等等,只要能掙錢,什么都干,叔叔后來果然發財了,地不知不覺就荒了,草比莊稼長得都高,那塊地,被堂兄種了去。爹不同,考慮這考慮那,始終沒有放棄那塊東地,算起來,糧食年年沒有少打,可就是不值幾個人民幣。”
作者接著寫道,“后來,當我也做了別人的爹,我才知道當爹不易。爹是天!有爹在,才能保住全家人的命。可是,爹靠什么呢?我想,他靠的是土地。”
作者在文中進一步地寫到還處在清貧狀態的家,當農民的父親為了多掙一點錢,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不得不把土地包給別人。這種無奈,這種不舍,完全顛覆了作為一個農民對土地的依賴。對此,作者悲憤地仰天長嘆了,“是啊,爹這輩子,真的無休可退。反過來想想,中國的農民能退休嗎?不能!不!在今天的中國,什么人都可以退休,只有農民不退休,他們將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勞動到死,他們把打下來的糧食一車車運到鄉里、城里,但事實上,他們又是這個社會收入最低的人、最窮的人……如果有一天,農民們都放棄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都不再種莊稼、產糧食了,也就是中國的農民都退休以后,我們吃什么?”
這不僅是作者對土地的高度概括,對農民的高度概括,也是對農業大國高度的概括。這不僅僅是作者的擔憂,也使每一個看到這篇文章的人感到擔憂。
當要把土地包給別人的前夜,作者寫道:“爹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和我一起蹲在大片大片的黑土坷垃里,隨便撿起了一塊,端詳了很久很久,然后一點點開始掰它,好像在掰一個白面饃饃一樣,左一塊,右一塊,上一撮,下一撮,越來越細小,一朵朵,一片片,宛如下大雪。這時刻,爹不說話,兩眼緊盯著手里的黑東西,時間仿佛不存在了,全世界只剩下了爹一個人,嘩啦,嘩啦,嘩啦嘩啦……途中,聽見幾個村民‘唧唧喳喳’的聲音,好像在議論把東地包出去劃不劃算的問題,好像全都是‘包出去拉倒’之類的思想,好像是蔣冬偉娘他們幾個的聲音。然而,我擔心到家之后,那塊幾乎被爹掰碎的土地,明天還是不是屬于我們家呢?”
作者不單單是寫了家鄉土地發生的巨大變化,他也沒有停留在這個微觀的層面上,而是像一個高明手術師,解剖了當代中國農村,中國農民所面臨的新的挑戰。
這篇散文是厚重的,深刻的,悲壯的,但同時又是無奈的,沉痛的。“農民退休”這句話的確令人觸目驚心。作者為讀者打開了一個窗口,讓他們通過這個窗口,看到中國農村正在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土地變化。
是啊,令人觸目驚心的散文理應是散文中的上上品,特此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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