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10月4日是格倫·古爾德逝世30周年紀念日。假如他活到現在不過80歲,并不稀奇,但你要讀他的傳記(中譯本《不可思議的奇跡》),也可以說他的早逝不那么惋惜。按照他自己的打算,50歲后(即1982年逝世后)將開始人生第三階段,停止錄音(前兩個階段是23歲出版第一張專輯和32歲不再公演)——樂迷與古爾德在音樂領域分手告別。不過他不準備退休,他要做的還很多,比如制作廣播節目、電視節目、電影配樂、指揮以及金融投資。最后一項和本刊很多讀者有共同之處,原因之一當然是他很有這方面的意識和興趣,更大的緣由則是他過早地放棄了音樂會——作為鋼琴家的主要收入來源。
古爾德1964年離開舞臺時年收入大約10萬加元,這個數字可能是他堅持再開幾年音樂會后能達到的五六場報酬之和而已。難題在于他無法適應旅行演出和各方的品頭論足,所以就像錢鐘書說的那樣:“不愿花不明不白的錢,不愿見不三不四的人,不愿聽不痛不癢的話。” (古爾德與錢鐘書確有相似之處,鐘情學問,視野寬闊,機智譏誚,不愛煽情。)
旅行演出需要強健的體力,古爾德自幼體質敏感,對空氣、溫度有特殊的感應,和陌生的音樂家合作也非常多慮。因此先是婉拒出國演出,推不掉就拖到不了了之。媒體的品頭論足則是他徹底回歸錄音室的最大理由。無數的Party、訪問與報道,往往都聚焦于個人生活和演奏習慣,比如他吃什么藥、為什么總是穿得比別人多、琴凳是把破椅子等。至于樂評,幾乎都會變成兩極的觀點交鋒,離經叛道與別出心裁爭得不可開交。平心而論,即使只拿唱片說話也是如此,但至少古爾德不再覺得自己像個馬戲團的猴子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那么別扭。
在最初告別舞臺僅靠錄音為生的幾年,古爾德除了節約開支,還很認真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格倫·古爾德有限公司),親力親為處理自己的演藝工作,并仔仔細細地開始股票買賣,學習避稅和財務報表。古爾德一輩子在股市從未失手,到去世時累積盈利約75萬加元,相當于現在450萬加元。算不上大富大貴,也安康有余。當然因為體弱多病以及熱衷錄音、買鋼琴,這方面的花銷也很巨大。
古爾德的體質有多敏感,僅舉一例就能說明。1959年12月8日,鋼琴家來到施坦威位于曼哈頓的辦公室,與三位有關人士討論買琴的事情。這時候其中一位琴師未經同意將手熱情地放在了他肩膀上可能按了按,這一平凡舉動當即遭到強烈反應。發脾氣、道歉過后并無大礙,古爾德又待了半個小時。但是1960年1月27日,古爾德拍的放射片顯示肩胛骨脫臼,這也沒引起施坦威的重視,反而認為古爾德神經質。結果截至當年10月22日,鋼琴家前后治療達117次之多,時好時壞,遂于12月6日提起訴訟。雙方你來我往視若仇敵,一度施坦威將古爾德列入客戶黑名單,直到1961年12月9日才宣告和解。后來亨利·施坦威寫道:“這個和解之所以能夠達成,完全是因為格倫徹底地沒有一絲懷恨報復的心,以及或許他心中多少還感激我們真的努力過要達成他的需求?!笨刹唬艩柕轮皇怯懸酸t療費和律師費,其他演出損失、精神賠償一概沒提。唯一的結論是施坦威于內部做了一份通告:“未來任何同仁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跟這位音樂家有握手或肢體接觸?!?/p>
說上述這些,是為了坦陳一個更加具體的古爾德形象——勇敢、負責任而且特殊。到今天,也沒有哪個鋼琴家會毅然出于個人觀念在盛年(32歲時)退出舞臺,而靠唱片不可能養活自己;其二為了事業和生存需要,他完全依靠個人聰明才智自謀第二職業;在虛弱的身體與杰出的才能夾縫中,古爾德維系了張張唱片大賣的奇跡。
在樂迷心目中,有一種流行的看法認為古爾德除了彈奏巴赫以及現代音樂較有說服力,其他作品都處理得比較怪異。這個看法有道理但不完全。我們必須結合鋼琴家的身體、演奏方式和理念觸及這個話題。古爾德因為體質敏感,對鋼琴和琴凳兩種工具均有個人要求。他是典型的駝背彈法,這是違背科學姿勢的。正常情況要求上身挺直略向前傾斜,以發揮腰部、肩部、臂部、手腕到手指的均衡力量,減少疲勞和受傷。古爾德卻是類似風濕患者,偏偏全身上下都常有疼痛、僵硬的不適感,所以他找到了自己最具有保護性的蜷縮姿勢。自制的琴凳也很矮,矮到翹著二郎腿也能踩到踏板,同時足以后仰以便伸展雙臂。這樣他把所有運動都集中在了手腕和手指,可以說運指如風,精密如針,缺點是橫向展開有些費勁,因為不太能夠舒展肩部,果然對浪漫派音樂的八度技巧(手指展開橫跨一個音程)敬而遠之。但是他能做到所有高難技巧,也增加了手的負荷。
力量感不足使古爾德對鋼琴也改動很大?,F代鋼琴考慮到面對上千人的音樂廳,琴鍵敏銳,琴槌有力,踏板綿長,可以制造出巨大的轟鳴感和色彩感。古爾德則要求琴槌要離琴膽很近,并且敲擊完不會有回響,發音清晰干脆,就像吃黃瓜而不是吃西瓜。同時這也是他的理想,他是為自己彈奏,傳播個人音樂見解,所以喜歡沒什么聽眾的錄音室。最后他連錄音室都懶得去,租了個離家近的地方自己錄音,然后雇用剪輯師完成母帶。古爾德說過:“我對快樂的想法是,一年有250天都可以待在錄音室里?!狈粗?,很多音樂家都偏愛現場氛圍,甚至在錄音棚也湊上若干聽眾。
如此,古爾德在巴赫與現代音樂之外的獨奏唱片,比如莫扎特、貝多芬、海頓都有或輕快或拉鋸的出人意料。其中貝多芬和莫扎特早期作品都演奏得很出色。古爾德的音色仍是彈巴赫那種微微的松弛感,仿佛現在女性化妝品廣告常說的——無暇透白的肌膚,自然水潤有光澤。這充分揭示了他演奏的豐富細膩程度。我很愛他處理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傳統上第一樂章的感覺都是神秘、靜謐、廣闊,好像要有什么境界出來。古爾德詮釋得卻很愜意,令人心跳加快,如同杯酒微醺后的舒適?;旧纤唁撉購椀煤芘{,介乎古鋼琴與現代鋼琴之間,所以冬天聽古爾德可能是最佳時機。
古爾德的協奏曲錄音、室內樂錄音可以說沒有差的。雖然合作者不是都能認同他的觀念,但效果令人滿意。因為古爾德從來不喜歡合作者之間可能的音樂上的對抗,他寧愿彼此的融合,因此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現場錄音時,指揮伯恩斯坦罕見地事先聲明,只是出于尊重和嘗試之目的合作此曲,不代表個人接受鋼琴家的想法。演奏完畢,伯恩斯坦又大贊古爾德完美無缺,以至于很直率地形容為愉快得產生了性沖動(原話實在太露骨了,古爾德聽著羞澀難當)!
關于古爾德的巴赫,我可能不推薦一開始聽,否則別的鋼琴家版本不容易接受。我就是例子。因為古爾德非常有創造力地透視著音樂結構,每個小節線都清晰地如同跨欄比賽,不論多快都奏得旗鼓相當。這里面不得不說到對位的概念。你看一處最簡單的房屋,屋梁、墻面、地板彼此對稱、縱橫,人的視覺應當像一只鳥飛起來才會看到更多角度,那么巴赫的對位法類似這個意思,是一個360度的結構。浪漫式的鋼琴家處理巴赫常常忽略掉一些小節線的障礙感,彈得順滑流暢,接近180度的徑賽。古爾德卻能面面俱到,雙手迅速地畫出樂譜上的各種上下、前后、左右,所以我聽多了古爾德,就覺得別人彈都仿佛跨欄時碰倒了一個又一個,或者降低了欄高偷工減料。
故而后來古爾德制作廣播節目時,也開創了對位方式的引入?!侗狈接∠蟆肥莻€訪談節目,隨著三個人的談話依次播放,然后三個人的發言同時編輯在一起,最后再依次退出。首播時很多聽眾以為串臺了,抱怨聽不清三個人各自說了什么,但其實注意聽其中任何一人,忽略其他兩人,又是可以聽清楚的。古爾德在創意和剪輯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后來《北方印象》被譽為加拿大的《芬蘭頌》,成為世界廣播藝術的經典作品。古爾德自始至終認為技術具有哲學內涵而不單是應用工具。他堅持用拍電影來類比做唱片,也認為演奏會跟唱片之間就像劇場和電影之間一樣,兩者各自在審美標準和倫理規則方面都是沒有什么關聯的。而實況錄音是兩種范疇中最糟糕的作品。換句話說,唱片制作就像拍電影一樣與誠實和真實無關。1964年古爾德在20年歷史之久的北美多媒體學術研討會開幕式發表了演講,并在1966年的《高保真》雜志發表了巨作《展望錄音科技》。
1980年正值古爾德與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合作25周年,愿意和公司簽約的古典藝人只剩下魯道夫·塞爾金和斯特恩。古爾德的老同事也走得差不多了,此時公司已將搖滾錄音作為主要產品,他猶豫再三還是簽了。在去世前2年,古爾德為電影《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Five)和《戰爭》(The Wars)編輯制作了配樂,為故鄉多倫多市的旅游宣傳片擔任了代言,錄制了第二版《哥德堡變奏曲》,興趣越來越轉向非音樂的領域。1982年9月27日由于中風,古爾德一周之后去世。他的墓碑上只有名字和《哥德堡變奏曲》開頭三小節。
古爾德不只是個鋼琴家,更重要的是他對世界的看法:“大概18歲之后,我就不再上教堂,但我終生都有一個強烈的信念,相信人都有來世、而且靈魂轉世真的是我們要去思忖的現象,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一定要好好做人。我會認為所有及時行樂的思想都是令人反感的。對我來說,來世的講法直覺上就是對的,我從來不需要特別說服自己去相信類似的主張。反正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種可信的說法,遠比主張人只有一生一世、過完就沒了的想法可信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