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夏天,糖蒜就腌好了,酸酸甜甜很開胃,生蒜原有的那股辛辣味也淡多了。江蘇老爸平日喜食姜,并不愛吃生蒜,嫌吃了口氣臭,可他說:“糖蒜不臭,香?!?/p>
周末閑來無事,常常會多做一點蒜片橄欖油,收進冰箱。接下來這一周,中午一個人在家,可以拿蒜油拌面吃。想吃中國味,就下白面條,淋點好醬油,灑少許蔥花;要是吃西式意大利面,便不加醬油,改灑海鹽和干辣椒末,再加一點剁碎的歐芹。不管中式西式,我都吃得稀里呼嚕,香得很。
有一天煎煮蒜油時,一邊想著蒜頭林林總總的吃法,忽然領悟到,大蒜說不定是世上流傳最廣的辛香料。人的飲食口味常因地域和文化而有所不同,有些辛香料也因此僅在一國或一個地區盛行,比方花椒,四川菜常用,卻少見于西方傳統菜式;地中海一帶用以烹調豬、羊肉和馬鈴薯的迷迭香,在中國菜里幾乎不見蹤跡。大蒜卻行遍天下,一路暢通,我就想不出現今有哪一支著名的菜系沒用到大蒜。
大蒜雖無所不在,然而不論在哪一文化、哪一菜系中,卻多半居于配角地位,往往是畫龍點睛的佐料,難得獨當一面成為主材料。“糖蒜”或是少數的例外,腌漬的糖蒜不但可當調味料,本身也是道小菜,啜粥佐酒皆宜,一餐飯里如果大魚大肉特別多,來兩瓣糖蒜就能去腥解膩。
在我們家,糖蒜是夏季的新味,因為夏天正是糖蒜出缸的時節。每年一到春季,新蒜上市,爸爸就會親自上市場買蒜,沖洗干凈,去除最外層的粗皮,稍加晾曬后,將蒜頭置入大玻璃罐中,倒進加了砂糖的醋,封存起來腌漬至少兩三個月,等到了夏天,糖蒜就腌好了,酸酸甜甜很開胃,生蒜原有的那股辛辣味也淡多了。江蘇老爸平日喜食姜,并不愛吃生蒜,嫌吃了口氣臭,可他說:“糖蒜不臭,香?!?/p>
爸爸是到了臺灣后才開始做糖蒜的,做法全憑兒時旁觀他的母親、我的奶奶指揮長工腌蕎頭留下的印象,蕎頭是一種長得跟大蒜很像的植物,古稱薤。爸爸說,在老家,家家戶戶一到春天,就忙著腌蕎頭,也有腌蒜頭的,比較少,在臺灣,市場上少見有蕎頭,本地種的大蒜卻又肥又大,真不錯,那就腌大蒜吧。
這幾年,爸爸急速衰老,沒有辦法上街走動,也沒有力氣動手腌蒜,大姊每周回家探望老父時,常從名店里買一點帶給爸爸嘗,他卻嫌貴又不夠好吃。去年春天我回臺灣期間,特地到菜場買了新蒜,由爸爸口述做法,我來動手。已進入中年的我,邊做還邊拿出女兒的“特權”,對八十多歲的老爸爸撒嬌說,“忙了半天也是白忙,這夏之味我又吃不到,夏天時我還在歐洲,得秋天才能回來呢。”
誰曉得,隔不過兩個月,爸爸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我趕回臺北陪他在家休養。夏至那天,爸爸想起飯廳櫥柜里的糖蒜可以開缸了,連忙起出,父女倆就這么空口吃了起來。應是先前有爸爸從旁指揮之故,調味倒也得到真傳,可惜蒜肉偏硬,從前爸爸腌的糖蒜沒這么硬,而是嫩中帶脆。爸爸說,“味道滿好的,可惜蒜有點老了。”是我挑蒜功力不足。
“下次一定改進,”我說,“明年春蒜上市時,讓我推輪椅跟你一道上菜場,你再教我怎么挑蒜?!卑职种皇切π?,沒有答腔。
今年初,我人在荷蘭,清早接到報信的電話,急忙回到臺北,迎接我的是靈堂里父親微笑的照片。辦完后事,哀慟的心情慢慢平復,領著工人給家里大掃除,打開食櫥一看,去年的糖蒜還剩下小半罐,我就著稀飯,嘗了兩瓣,蒜肉還是硬了點,但酸甜適中,仍是爸爸的味道。我如獲至寶,開心地吃著,淚水,卻不爭氣地滑下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