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滿眼淚、不供楚王言

中圖分類號：G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925X(2012)O7-0034-02

摘要：息夫人因其美貌被楚文王劫掠，做出了“未言”這一獨特而合符生活邏輯的選擇，本文追溯其“未言”原委，解釋“未言”之意，總結詩文中對其“未言”之評說，通過實證、客觀辨析還原一個絕美且重情、柔弱敢抗爭的息夫人形象。

關鍵詞：息夫人；未言；評說；辨析

中國古代見諸史冊的女性，西施、王昭君、貂嬋、楊玉環、陳圓圓等，多因美貌而被動走向歷史舞臺，更因其各不相同的特殊際遇而傳于后世，任人評說。其中有一位春秋時期“看花滿眼淚、不供楚王言”奇女子也值得我們特別關注，她就是在息國被滅被擄如楚后，為楚文王生二子卻三年不語的息夫人，美人無言引發歷代文人墨客生發議論，評價卻截然相反，正如周作人所評述的那樣：“她以傾國傾城的容貌，做了兩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可是沒有對楚王說一句話。喜歡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國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詩，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壞，各自發揮他們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聲也就因此大起來了。老實說，這實是婦女生活的一場悲劇，不但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說是婦女全體的運命的象征。”因史書對其并無過多記載，能集中反映其形象品格的事跡就在于她的12“無言”，本文也從無言入筆，辨析息夫人形象，以期恢復其本來面目，同時也為正確解讀歷史人物提供實證和歷史主義的分析方法。

一、“未言”之記載

息夫人的事跡見于《左傳》、《呂氏春秋》、《史記》、《列女傳》等書，但以《左傳》和《史記》所記較為可信。《左傳·莊公十年》記載：蔡哀侯娶于陳。息侯亦娶焉。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息侯聞之，怒，使謂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從之。秋九月，楚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川。《左傳·莊公十四年》記載：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媯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日：“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史記·管蔡世家》(卷三十五)也做了相應記載。

《左傳》簡略道出了息夫人的身世及“未言”原委。息夫人出生于春秋時期陳國(今河南淮陽縣)的媯姓世家，因嫁與息侯又名息媯，在一次省親過蔡時被垂涎她美貌的蔡哀侯強攔并非禮，繼而身不由己卷入息、蔡、楚三個諸侯國爭斗并改變人生軌跡，最終也被同樣被垂涎她美貌的楚文王劫掠至楚宮而變為文夫人，面對亡國喪家之痛，息夫人雖得楚王寵愛并生下堵敖、成王二子，卻三年不主動與楚王言語。圍繞息夫人，史書文獻及民間還有楚文王攻蔡、指斥令尹子元、殉情自殺、掛燈勸息侯等記載及傳說，研究者對于息夫人是否終老于楚等史料也尚有爭論，這些問題或因與息夫人形象無直接關聯，或因不合于歷史事實，在此不做具體闡述。

紅顏薄命的息夫人在不能掌控自己命運中選擇“未言”這一獨特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態度，“未言”應作何解，世人對此作何評價，哪一種才是真實客觀的息夫人形象，因其“未言”，需我們詳加辨析。

二、“未言”之解釋

把握古漢語中“未言”二字的準確含義，是我們剖析息夫人形象并給予公允評價的前提。關于息夫人特立獨行、無聲勝有聲的“未言”之意，古今學者主要有三種解釋。

（一）不開口說話，從不理會楚王。

認同此說者眾，但古人對此說早有駁詰，“生子二人，同室數年，彼此不交一言，無是理也”；“息媯既為楚王生二子，衽席之間，已非一夕，安得未言 ”， 《左傳·莊公十四年》記“楚子問之，(息媯)對曰……”，即是其證。所以，那種認為息媯三年從未講話的觀點，既不合生活邏輯又與史實相左，是錯誤的。

（二）不言及往事。

《左傳》曾兩次錄記息媯之語，每次都提及過前事，從來不談往事之說也站不住腳。

（三）不先開口，有問才答。

《說文》：“直言日言，論難日語”，《《禮記·喪服四制》鄭《注》：“言謂先發口也”。據此，則所謂“未言”者，并非從不說話或說而不及往事，而是從不主動開口，常處默然狀態。筆者認同此說，息媯既有國破家亡之痛，又有被掠辱身之恨， 她不想開口，也不愿開口。但在楚文王的淫威面前，在“生堵敖及成王”的夫妻生活中，又怎么可能不開口，不說話， 在這種兩難的情勢之下，她最大的可能就是不先發言。

三、“未言”之評說

息夫人因“一傾城矣再傾國”（清·吳天章《桃花夫人》）的容貌，象只獵物一樣被非禮、擄掠，由息夫人而成文夫人，其典型的紅顏多難的悲劇命運不僅為史書所記載，而且也為后世詩人作家所關注，古代詩人宋之問、王維、胡曾、杜牧、羅隱、吳天章、秦觀、髯翁、孫廷銓、鄧漢儀等，均對息夫人有詩云。《息縣志》搜集了由唐至清吟詠息夫人的詩篇十八首，而以無言為中心的就有十首，如王維“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杜牧“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 汪遵“銜冤只合甘先死，何待花間不肯言”，韋莊“帶露似垂湘女淚，無言如伴息媯愁”，王安石“輕輕飛燕舞，脈脈息媯言“，孫廷銓“無言空有恨，兒女燦成行”，鄧漢儀“楚宮慵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等。這些同題詠史的詩篇或單純的發思古之幽情，或借古諷今，或以史澆心中的塊壘，各抒其意，但在對息夫人的態度和評價上，卻基于不同的道德觀念和寫作背景，對息夫人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息夫人形象；

（一）肯定同情

持這一態度的以“盛唐文宗”王維為代表，王維的《息夫人》“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息媯不以今日楚王的寵幸而忘記息侯舊日的恩愛，面對楚宮盛開的百花觸景生情，想念的是昔日與息侯游園賞花的情景而暗自垂淚，面對擄掠并寵愛他的楚文王時選擇不主動說一句話。王維筆下給我們呈現的是一位不貪圖榮華、思念故國故人、重情重義、默然抗爭的息夫人形象，表達的是肯定同情的態度。唐代胡曾有《息城》一詩曰：“息亡身入楚王家，回首春風一面花，感舊不言長掩淚，只應翻恨有容華。”息亡身入楚王家，息夫人感念息侯舊時恩情，終日以淚洗面，不與楚文王主動說一句話，所描繪的息夫人形象，所表達的對息夫人態度，與王維如出一轍。鄧漢儀《題息夫人廟 》：“楚宮慵掃黛眉新，只知無言對暮春。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以己度人，更是對息夫人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二）非議責難

以“晚唐翹楚”杜牧為代表，杜牧《題桃花夫人廟》“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 可憐金谷墜樓人。”“多做翻案語”的杜牧給出了與王維等人不同的態度，從此詩前兩行看，“小杜” 對“無言”悲苦的息媯也掬有一絲同情，但后兩句以一問一嘆，一貶一褒表達了鮮明的愛惡，究竟息亡因何事呢？禍根是在息夫人身上，責怨她紅顏禍國、膽小懦弱、忍辱偷生，沒有氣節，不及“金谷墜樓人”的貞烈。詩中的“金谷墜樓人”是指晉代石崇的寵妾綠珠，此女因堅拒權勢惡人孫秀的來搶，而在丈夫面前跳樓自殺。在杜牧看來，息媯應該像后世的綠珠那樣，于息亡之日也當殞身以明己志，而不可辱身再嫁。清人趙翼認為此詩“以綠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詞語蘊藉，不顯露諷刺，大得風人之旨耳”。 具有雷同之見者，還有唐詩人汪遵《題息夫人廟》：“家國淪亡身獨存，玉容還受楚王恩。銜冤只合甘先死，何待花間不肯言。”如說杜牧詩還“詞語蘊藉”， 汪遵則鋒芒畢露，家國淪亡不應獨存，息侯那么恩愛不能再受楚文王恩寵，雖銜冤但也應一死守節，還做什么花間不肯言的姿態呢？

四、“未言”之辨析

息夫人在國破家亡、被擄入楚之后，以無言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態度，作為信史的《左傳》、《史記》沒有對此詳加描述，千年以降我們也不能從無言的息夫人口中得到直接的答案，欲辨析息夫人形象并給與公允的評價，我們只能采取歷史唯物的態度，在對上述兩種截然相反評價的取舍中來還原一個清晰的真實的息夫人形象。

對息夫人持否定態度的人，其理由集中到一點，就在于她在亡國亡家之際不能僅是“未言”以對，而是要一死來殉國殉情，杜牧的“可憐金谷墜樓人”的隱然對比，汪遵的“銜冤只合甘先死”的直接指斥，都在于此。千古艱難唯一死，息夫人需要一死來證明自己嗎？，答案是否定的。

“烈女不事二夫”，這是主張息夫人應殉國殉情人們的道德觀念基礎。但據史而論，這種一女不事二夫的節烈觀在我國春秋時期尚不曾出現，它的萌芽、滋長、形成、發展有一個較長的歷史過程。這種貞節觀念滋生于春秋戰國之交，秦漢時期尚未形成社會風氣，魏晉隋唐時有所發展，兩宋程朱理學興盛之日，才真正占據社會輿論的主導地位，明清時發展到高峰。春秋之時，由于社會剛從原始氏族的胚胎中脫離出來，道德環境相對寬松，處于一種幾乎“天成”的自然狀態。在那時的社會，士無仕二君之辱，女無事二夫之羞，蔡姬被遣后，重擇夫而嫁；懷贏先嫁晉懷，后嫁晉文：重耳要求叔隗等他二十五年后再嫁，都說明那時婦女是沒有貞烈觀念束縛的。一些在后人看來比較咋舌的現象，如弟通兄妻、兄通弟婦、子通庶母等“蒸”、“報”之事，在上層社會中均見多而不怪。至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存天理、滅人欲”，那更是是很晚的事了，節烈之謬，魯迅先生在《我之節烈觀》文中有深刻的批判。既然春秋時這種貞節觀念尚不存在，社會上也沒有出現“以禮殺人”的情況，那么要求息媯們必須具備后世才有的這種“德行”， 一死來保全名節，豈不是無中尋有、太過超前、太過苛刻了嗎? 此其不必死之一也。

春秋無義戰，諸侯爭霸，弱肉強食，乃是當時政治的自然法則。息、蔡之亡，亦早晚之事也。錢鐘書《管錐編》云：“美女常為權勢者所垂涎，是統治階級內部爭奪的重要焦點之一，甚至成為興兵戰亂的導火引線……”，由于息夫人而引起的政治糾紛和軍事交火，只不過是諸侯之間殺伐的一個不光彩的藉口，沒有息夫人，息、蔡、楚之間也不可能和平共處。息國之亡，息媯不僅是無辜的，而且也是諸侯爭斗的犧牲品，我們不但不能強求息夫人背負亡國之責，以死殉國，而且還應給予充分同情理解，此其不必死之二也。

既沒有節烈觀念的束縛，也不背負亡國之責，息夫人是沒有一死殉國殉情的必要的，超越時代的責難既然是荒謬的，也就不能有膽小懦弱、失節偷生的抹黑批判。彼時彼地息夫人沒有貪圖榮華、沒有選擇順從、沒有顧及楚文王可能的惱怒責罰，長時間不共楚王言，這是一介不能主宰自己和國家命運的弱女子奇特卻又合符生活邏輯的選擇，“未言”是一個受辱女子凄慘心境的真實表達 ，“未言”是息媯對掠婚者的反感與鄙視的個人表現方式，“未言”是悲苦的她在寂默中對故國故人思念的反映。“未言” 展現的是一個不貪圖榮華、不逆來順受、不與強暴者為伍的息夫人形象，是一個絕美且重情、柔弱敢抗爭的息夫人形象，我們應持肯定同情的態度，而不能脫離時代求全責備。公道在人心，后人為紀念這位三年不語的女性，在漢陽城外桃花洞上修建一座桃花夫人廟以示紀念，息縣縣城也立有息夫人塑像供人們緬懷，這些就是對息夫人最好的評價，最正面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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