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主持人、哈佛中國文化研討會主持人之一。曾任職哈佛燕京圖書館編目組25年,并研究哈佛跨過近百年的文化、文學、歷史、思想。為北美華文作家協會紐英倫分會創會會長,現任理事長,北美華文作家協會秘書長,常務理事,北美康州科技人文交流會人文組召集人之一。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審核委員, 《女性人》雜志編輯委員,大波士頓區中華文化協會藝文小集首任召集人、紐英倫中華專業人員協會副會長和人文組召集人,劍橋新語社聯絡人,文復會委員。
初識張鳳你會為她的優雅舉止所打動。當把話題轉至哈佛時,你又會為她的廣博所折服。哈佛的一草一木、學風校風、歷史掌故,她會對你娓娓道來。她對哈佛華人學者的師承、淵源“如數家珍”,就像是心中掌握了一本哈佛華人學者的“家譜”一般:戈鯤化、趙元任、梅光迪、吳宓、錢穆、張愛玲、鹿橋、李遠哲、余英時、張光直、葉嘉瑩、夏志清、杜維明、李歐梵、孫康宜、王德威、汪悅進等人物……就像潮水般撲面而來。在承擔哈佛燕京圖書館編目工作之余,歷史專業出身的張鳳將整理華人學者百年哈佛“緣”作為自己的研究興趣,寫出了《一頭栽進哈佛》、《哈佛哈佛》、《哈佛采微——域外著名華文女作家散文自選集》、《哈佛心影錄》、《哈佛緣》,寫活了一個多世紀華人學者中美交流的悲歡離合。
引領風潮,十分特殊
學習博覽:在王德威教授主編的“麥田人文系列”叢書中收入了您的《哈佛心影錄》。我們注意到,這套叢書的作者有王德威、李歐梵、鄭樹森等教授,您是唯一沒有教授職稱和博士頭銜的作者。南京大學的劉俊教授說您“引領風潮,十分特殊”。您覺得,在書寫哈佛方面,您的獨到之處在哪里呢?
張鳳:按代際斷代的話,三十年算是一代。這三十年間書寫哈佛的人當中,我是最早的海外華文女作家。在我之前有一位哈佛畢業的博士黃進興先生,現在是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史語所所長。黃進興寫哈佛的時候,用他太太吳詠慧的名字做筆名,他不是女性,所以他們說我是“書寫哈佛的女性鼻祖”。在我之后書寫哈佛的女性太多了:哈佛女孩劉亦婷,哈佛小魔女,哈佛小豆豆,當然也有男孩,哈佛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有。一連串的幾百本書呢:《輕輕松松上哈佛》、《我在哈佛度暑假》,也有《哈佛沉思》,還有《哈佛之戀》。
我是跟著我的先生黃紹光博士去的哈佛,他從康乃爾大學被請去哈佛主持核磁共振實驗室,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編目組工作,在哈佛讀讀寫寫,從1982年至今正好是三十年。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工作二十多年,也能進入哈佛的校史檔案館查找珍貴資料,加上在哈佛華人學者圈中的人脈,這些學者們待我亦師亦友,所以寫出來的文字當然比在哈佛度了一個暑假、輕輕松松上哈佛者要真實得多。
學習博覽:您多年來致力于發掘哈佛的漢學研究歷史,整理并挖掘出了中美文化交流中的很多塵封歷史。為什么要在工作之余做這些努力?
張鳳:哈佛燕京圖書館里有一幅前朝帝師——光緒皇帝的老師陳寶琛先生所題的字,叫做“文明新舊能相益,心理東西本自同”。漢學研究方向在哈佛的發展非常蓬勃,但是仍處在邊緣地位。杜維明、王德威教授都說在哈佛教東亞學問是邊緣。然而,邊緣的漢學能夠在哈佛立足百多年,而且到現在還蒸蒸日上,我們就必須要探討一下,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哈佛有了漢學的教學,它是怎么樣發展起來的。我做的主要研究就是論介這些漢學大師的思想、著作,撰寫他們的傳記報導文學。
戈鯤化:
為文化而犧牲的犧牲者
學習博覽:談到中美文化交流,現在國內公眾比較熟悉的是以容閎為代表的留美幼童。在文學界,大家熟悉黃遵憲赴美期間的作品,開創華美文學先河。那么,華人與哈佛之間有著怎樣的緣分呢?
張鳳:很多人都不知道,事實上哈佛在130多年前就請來了一位戈大師——戈鯤化先生。他是被請去哈佛的第一位中國講師,也是美國請到的第一位中國講師。容閎是1854年耶魯大學的畢業生,是去向他們學習的。但是,我們從哈佛檔案館塵封已久的檔案中找到的戈鯤化先生是美國人請去向美國介紹中國文學、文化的第一人。
戈鯤化是安徽人,湘軍將領黃開榜的幕府。湘軍打太平軍時,他就開始自修英語,后來到寧波、上海的英美領事館去工作,當翻譯官和文員,同時也在領事館里面開小班教授中文。
學習博覽:那當時,哈佛為什么要開設中文課呢?為什么選擇了戈先生?
張鳳:這與美國大學的格局相關。哈佛大學是整個美國大學中最早成立學院的,早在1636年就成立了哈佛學院。再隔了五六十年,1693年的時候才有弗吉尼亞的威廉·瑪麗學院,1701年才有耶魯。1740年才有賓州大學,常春藤盟校才有了初步的規模,到了1754年有了哥倫比亞大學。這些學校都是美國1776年建國之前建校的。美國早期的大學都是很小型的學院,從神學院發展出來,但是到了1869年前后,艾略特(Charles Eliot)任哈佛校長的時候(戈鯤化赴美前十年),哈佛教務蒸蒸日上,教職員跟學生規模都增加了五倍,文理法商醫五個學院都成型了,成了一所很完善的大學。這時也有教東方文學藝術的教授,學生中有對日本、中國感興趣的,尤其是商人和傳教士,還有外交官。
1876年耶魯大學開了中文課,他們請了衛三畏(一個洋人,原名Samuel Wells Williams)教課,但是開了課卻沒有人選,所以就只能作罷。當時歐洲國家的學府,牛津大學、倫敦大學、法蘭西學院以及柏林大學、萊登大學等等都已經有了中文課。常春藤盟校競爭很厲害,跟哈佛競爭最激烈的就是耶魯。因為這個刺激,哈佛校董會很憂心,1877年的時候,哈佛校董委員會中的奈特先生和杜德維先生向校董會提出建議:“這樣不行,我們一定要急追猛趕教中文。”提議即刻獲得通過,商會支持籌集了8750塊美元,第二年所籌經費就有一萬多塊。戈鯤化先生有在英美大使館工作的經歷,哈佛校董們覺得可以幫助美國的外交,了解兩國人的心理。因此,戈先生得以中選成行。
學習博覽:戈先生何時訪美?在哈佛如何授課?
張鳳:戈鯤化在哈佛大學的時間是1879到1882年三年,應聘的職位是中文講師。在哈佛,戈鯤化穿著清朝的朝服、掛著朝珠上課,每天以儒家之禮,要求學生認真,要尊師重道,他每天教一小時,要求學生們復習三小時……諸如此類的要求。他的學生不限哈佛大學部,任何有興趣了解中國的學者,或者希望從事外交、海關、商業及傳教事業之人,只要繳費就可選修。就這樣,戈鯤化堂而皇之地把中國文化教給哈佛的學生,雖然班次很小。一時間,他成為美國東部熱議的對象,各家報紙紛紛報導。1870年左右,在美國東部的中國人只有400人,大多是華工。美國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溫文爾雅、學問高深的中國紳士,大家覺得很有意思。
在赴美任教合約中,戈鯤化稱哈佛的校長叫做“山長”,每個月的薪水是“束修200元”,就像孔夫子拿到學生送給他的干肉一樣的,盡是很古典的措辭。要知道,當時的200美元可是了不得的事。當年在美洲的華工,大部分是坐著豬仔船赴美的鐵路工人、開洗衣店的洗衣工。豬仔勞工每個月只能拿7塊到16塊的薪水,從天明做到日暮,在西部不但被虐待,還被殘殺、屠殺。戈鯤化的境遇無異是天壤之別。
戈鯤化在哈佛給教授們開設特別的課程,像拉丁文教授劉恩、之前在耶魯開課沒有成的衛三畏都是他的學生。當年畢業典禮上,校長旁邊最矚目的上賓就是戈鯤化先生,他穿著非常隆重。他常常到教授俱樂部去赴宴、演講或者是朗誦。在哈佛時期,他詩文唱和的文章只有50頁,非常之短,小小的一本,叫做《華質英文》,是他寫作題贈的詩和教材的集子,成了華美文學的最早文獻,比黃遵憲的華美文學還要早了幾年。可惜他在國內的著作不多,我們所能夠找到的,只有《人壽堂詩抄》、《人壽集》,見于南京大學張宏生教授著作。
學習博覽:1882年,哈佛與戈先生約滿之后,戈先生的去向如何?
張鳳:戈鯤化先生簽的是三年的合約。很可惜的是,到1882年的春天,戈先生得了很嚴重的感冒,到美國后生的小兒子也跟他一起得病。校長對他非常優待,親自探病,而且請來醫學院的名醫、名教授進行治療,并委托很多高材生來照顧他,但是藥石罔效,他的病由風寒轉成肺炎,結果還是病故了。小兒子也沒法救活。校長在哈佛教堂為戈先生舉辦追思會,當時容閎等人也去參加,很隆重。追思之后,哈佛幫戈家將大小兩具棺材運回了中國。
我在哈佛校史檔案館看到戈鯤化在1880年出生、隨后夭折的幼子相片;看到遺孤船票運單打折后212.50元;醫生處方收費單據,還有運棺處理的收據……當時讀到這里,非常悲泣,覺得他們像是為文化而犧牲的犧牲者。但是文化就是于這般的流徙之間在傳揚。戈鯤化在哈佛的教學很有成果,學生可以獨立經商或是傳教。此外,他所帶來的4500本中文書,就變成我后來所工作的哈佛燕京圖書館的種子圖書,再加上日文教授帶來的1500本日文書,到了1928年哈佛得以成立哈佛燕京圖書館,那個時候叫做漢和圖書館。
學習博覽:您剛才提到哈佛非常重視戈先生,為什么聘任戈先生時,所設的職位仍是講師,而不是教授呢?
張鳳:戈鯤化所應聘的職位是中文講師,并不是教授。中國人在哈佛一直到1947年才當到教授。哈佛第一位華人教授是楊聯陞,在楊聯陞教授之前根本沒有人被聘為教授。像趙元任先生那么有學問的人,也都沒有得到教授的位置。總體而言,哈佛對中國人并不是那么公平的。
哈佛漢學薪火傳承
學習博覽:戈先生之后,哈佛的中文教學就中斷了。后來何時哈佛才開始重拾中華文化呢?
張鳳:這個中斷期大概持續了三十年。1900年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后,清政府和八國簽訂了《庚子條約》。美國把它的賠款用于獎學金,因此就有了新一輪的赴美留學潮。在留美生中,第一屆有梅貽琦先生,日后清華的校長;第二屆中趙元任先生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楊錫仁,第五十五名是胡適——所以名次前后不一定跟他的影響有關。趙元任先生1914年到1918年在哈佛念博士時,就開始教中國文化和語言。
學習博覽:我們知道趙元任先生后來回到國內,受到清華大學聘請,位列清華的“四大導師”。那又是哪位繼承了趙先生哈佛漢語教學的衣缽呢?
張鳳:趙元任先生1921年婚后再赴哈佛,可是開課兩年多,就被清華大學請回去。當時,梁啟超住在清華北院,趙元任住在清華南院,王國維在清華西院,陳寅恪在新林院(也住過南院),并稱清華“四大導師”。
這里需要提一下,陳先生名號中的“恪”字,也有人念“恪(que)”,但是應該念“恪(ke)”。因為趙元任先生的女兒趙如蘭教授告訴我們,陳趙兩家的交往中,陳先生自己愿意大家念“恪(ke)”,姓名通常要尊重本人應該念什么。
趙元任先生正教著哈佛的中文課,卻被清華邀請移帳,怎么辦呢?趙先生本想請陳寅恪接過教鞭,結果沒有想到,陳寅恪跟他一樣,也要去做清華的導師,所以他就找了第三屆庚子賠款的留美生梅光迪先生。
梅光迪也是一位神童,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考上秀才,庚子賠款第三屆留美學生中,他首先考到了芝加哥西北大學,后來聽說了哈佛的白璧德,很有名的人文主義的大師,所以決定轉學哈佛。1915年到1920年間,梅光迪在哈佛前后跟梁實秋、林語堂等人還有張鑫海同拜在白璧德門下。張鑫海是哈佛第一個華裔比較文學博士,也是清華畢業生。
梅光迪后來又與吳宓、胡先驍等創辦了《學衡》雜志,他們也被稱為“學衡派”。講到這里,其實國內的“文學革命”與哈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于要不要古典文學這個問題,當時歸國的哈佛畢業生們分成了交鋒的正反兩派。“學衡派”反對完全不要古典的 “文學革命”,主張要移譯西方經典古籍、重要的學術文藝等等。梅光迪的女兒梅儀慈也是美國著名的漢學家,主要研究丁玲,是密歇根大學很有名的教授。她跟我們講,她爸爸其實是贊成他們用白話文的,白話文可以用,但是最好不要把古典的東西整個拋棄。
1924年,由趙元任推薦梅光迪繼任哈佛的中文教學,因此哈佛中文教學的薪火得以傳承下來,一直到1930年之后。梅光迪先生1927年后曾經回到中國來,分別擔任中央大學及東南大學的文學院的代院長。1936年后擔任浙江大學文學院的院長。
在梅光迪之后,執掌哈佛中文教席的是洪業(洪煨蓮)先生。洪業先生是燕京大學的文理科科長,燕京大學當時是教會學校,靠洋人教會的經費創辦。洪業非常有學問,是受西方文化影響較深的一位先生。他在1928年前后,協助了哈佛燕京學社的創辦。1929年以后,洪業跟一些美國教授在哈佛開設有關中國的課程,那些美國教授多是跟燕京大學有關的。
1936年哈佛建校300周年,當時哈佛已經有不少的中國學生學成歸國,像胡適、宋子文、林語堂等等不勝枚舉。他們在北京找了一個似麟似獅的吉獸華表,送去放在當時漢和圖書館所在的博斯屯館的前面。
1943年到1944年之間,因為“珍珠港事變”,遠東戰場開辟出來。美國政府當時非常著急,因為美國大兵都需要學中、日文。政府選派很多特殊軍人,在赴遠東以前到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大學,在那里受訓語言,稱為“美國軍隊特殊訓練計劃”。
當時的培訓師資基本上就是“趙家班”,趙元任先生帶領他的幾個女兒,還有他的小輩周一良先生、周一良太太,全體出動去幫忙教中、日文速成班。這個大兵班里面教出了不少的漢學家,包括美裔漢學家史華慈教授——他后來成為杜維明先生和李歐梵先生的導師。
學習博覽:您剛才提到洪業先生協助創辦了哈佛燕京學社。這個學社當年是如何創辦起來的?
張鳳:燕京學社的創辦完全有賴于查爾斯·馬丁·霍爾先生的基金投入。霍爾是一位化學家,俄亥俄奧柏林學院的學生,1886年發明電解鋁的方法,創辦美國鋁業公司。霍爾終生未娶,沒有家人,所以就把三分之一的財產捐給了教會,用于興辦亞洲高等學術教育。有了這筆經濟上的資助,基金會就打算在哈佛和中國的高校創辦學社機構。
本來他們想要跟北大合作,結果沒有想到,之前出了“斯坦因事件”——斯坦因把中國的佛像、珍貴的文物偷偷運到英國,所以哈佛派去的兩位教授被北大嚴密防范。北大與哈佛的合作受挫。因此,燕京大學的合作關系得以確定。由燕京跟哈佛大學合作,取兩個大學的名稱叫做“哈佛燕京學社”,其后獲得630萬美元的基金。哈佛燕京學社到現在都還是一個獨立的機構,經濟是完全獨立的,并不屬于哈佛,雖然它聘任哈佛的教授做主管。
基金會用本金生利息維持,就這樣鑄就了一個世紀來中美雙方人才交流的佳話。美國教授到東方來,像費正清赴華、賴世和到日本,或者是中國教授到美國去,如周一良、洪業先生,都靠這個基金資助。許多教授拿到燕京學社的獎學金才能讀到博士,在里那久留任教。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學習博覽:談到在哈佛的中國人,我們無法繞開一個人物,那就是趙元任先生。趙先生和哈佛有著怎樣的不解之緣?我們知道,您與趙如蘭教授交誼深厚,趙氏一家又有著怎樣的逸聞呢?
張鳳:趙元任先生曾經三度待在哈佛,1914年到1918年念博士班,在博士班的時候就開始教中國文化和語言;1921至1923年間,他跟楊步偉醫生在國內完婚,之后再赴哈佛,任哲學和中文講師并研究語言學;1941年至1947年又回哈佛任教并參加《哈佛燕京字典》編纂工作。
趙元任先生是一個世界人。他認識哲學大師羅素,回清華的時候,他就在翻譯羅素的著作。趙先生的夫人楊步偉在當年女性很少求知的狀態下就去日本學醫了,是留學日本的女醫生。嫁給趙元任先生以后,她放棄了行醫。兩人戀愛一陣之后,各自回去把舊式婚約解除,通知親朋。請胡適之到他們家,胡適猜到了原委,就包了一本有眉批的《紅樓夢》作為新婚禮物。趙元任夫婦把親友們送的紅包全都退回,只收跟音樂與文學相關的禮物,因此開罪了不少親友。趙先生還寫了幾百封信到全世界各地,宣布他們兩人結婚。兩老非常恩愛。
趙元任先生為哈佛犧牲了不少的時光,但是他始終沒有得到教授的位置。1947年他們離開哈佛,到了柏克萊的加州大學,加州大學非常珍視他,給他大師的位子。1982年2月,趙先生過世,過世前他還念叨著中國的詩詞:“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現在去柏克萊參觀,還可以找到一個“趙的房間”,就是給趙元任先生放文物的。在哈佛大學,趙元任伉儷租屋住在行人街27號,日后這里就變成了中國學人的活動中心。趙先生過世后,傳到女兒趙如蘭與女婿卞學鐄教授的手中。兩家從岳父到女婿,招呼了兩代華人學者。我們常常在他們家聚會、聊天,辦紅白粥會,卞學鐄教授2009年以90高齡過世。今年趙如蘭教授剛慶90大壽。
學習博覽:我們知道,胡適先生當年也在哈佛做過客座教席。趙先生和胡適在哈佛的時候交往情況如何?
張鳳:趙家跟胡適的感情很好。1946年趙氏夫婦銀婚大慶,胡適親自出席,并寫了一首詩:“甜甜蜜蜜二十年,人人都說好姻緣,新娘欠我香香禮,記得還時算利錢。”胡適倒是省事,因算錯,在趙氏夫婦銀婚、金婚的時候全都送了同樣的禮——把這首詩再抄了一遍。
1944年至1945年間,胡適在哈佛教《中國思想史》。胡適沒有住在趙家,不過其住所與趙氏夫婦僅一街之隔。趙如蘭教授那個時候還是小女孩,叫著“胡伯伯吃飯了”,就叫大家去吃飯了。
當時身處“二戰”時期,物資奇缺,哈佛也沒有多少肉可以吃。哈佛的教授俱樂部居然從加拿大進口了許多馬肉。趙太太(楊步偉女士)去買了一些菜回來,就紅燒馬肉,燒了一個禮拜給胡適之他們吃,也不講是什么肉。吃完了以后才給他們講,那么好吃的紅燒肉是什么肉呢?是馬肉。她還常常用糧票去買比較便宜的菜,像洋人不吃的雞肝、雞雜這些東西,做給當時不能回國的留學生,減減他們的鄉愁。
1944年胡適訪問后,1941年到1947年有楊聯陞教授,畢業擔任了首位華裔漢學教授,后來成為趙如蘭先生、余英時先生和張灝、陸惠風等人的指導教授;后來,葉嘉瑩教授也是訪問學者;甚至還有張愛玲,她在1967年到1969年也在哈佛女校做過訪問學者。訪問學者也為哈佛的漢學課程作出了不小貢獻。
趙元任和楊步偉將一張照片和通知書一起寄給親友,一共寄了四百份左右。相片上刻的格言是“陽明格言: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丹書之言:敬勝怠者昌,怠勝敬者滅”。寄給親友的通知書上,他們說:“趙元任博士和楊步偉女醫士十分恭敬地對朋友們和親戚們送呈這份臨時的通知書,告訴諸位:他們兩人在這信未到之先,已經在1921年6月1日下午三點鐘,東經百二十度平均太陽標準時,在北京自主結婚。”并且聲明:“除了兩個例外,賀禮絕對不收,例外一是書信、詩文,或音樂曲譜等,例外二是捐給中國科學社。”在結婚書上定的結婚時間,其實是在郵政局寄發通知書和照片呢。
第二天,晨報以特號大字標題刊出《新人物的新式結婚》。后來趙元任問羅素先生我們的結婚方式是不是太保守,他答稱“足夠激進”。威斯康星州威廉斯貝夜可思天文臺的比斯布羅克教授接到了趙元任的英文通知書,就貼在天文臺的布告牌上,讓他的同事們看1921年6月1日下午三點鐘東經百二十度平均太陽標準時,發生了何種天文現象。于是趙元任楊步偉的結婚成了一種“天文現象”。
——摘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細說民國大文人》
1971年6月1日是趙元任夫婦的金婚紀念日(50周年),二人又各寫《金婚詩》一首,押胡適《賀銀婚》原來的韻。楊步偉女士寫:“吵吵爭爭五十年,人人反說好因緣。元任欠我今生業,顛倒陰陽再團圓。”(意思說:為了老公,我今生沒有完成醫學的行業;到下一輩子投胎的時候,該我做男人,你做女人,再團圓還我的事業!)
趙元任的答詞是:“陰陽顛倒又團圓,猶似當年蜜蜜甜。男女平權新世紀,同偕造福為人間。
——摘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細說民國大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