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哈耶克的第一個中國學生,周德偉在中國學術界一直是個被忽略的人物。最近臺灣出版了周德偉的回憶錄《落筆驚風雨:我的一生與國民黨的點滴》,為我們理解這個人提供了最直接的史料。
新文化運動中的“異端”
中學畢業之后,周德偉進入北大讀書。那一時期的北大正由蔡元培執掌,正是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的時期。當時,多數新青年對新文化運動的啟蒙雜志《新青年》,對李大釗所宣傳的馬克思主義,都抱著濃厚的興趣,并深受其影響。但周德偉卻對《新青年》比較反感,對當時的馬克思主義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曾回憶說:
“《新青年》給時代影響甚大,但我不大喜愛,我嫌《新青年》的文筆太潑辣,分析及陳述不如《甲寅》及嚴氏譯述之精密而有系統”。
對于當時的馬克思主義,周德偉也曾回憶道:
1921年,鄧中夏、羅章龍邀余加入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由李大釗教授主持。余思入會研究也未嘗不可。一日,鄧中夏來訪,請余每周去長辛店講課,余曰:“余讀書之不暇,何有時間去教書。鄧曰:“無階級意識乎?”余受儒書及心理學之影響甚深,乃曰:“余只知個人方有意義,階級乃一集體空名,不能衣,不能食,不能思考,何來意識?”遂退出。
后來周德偉借孔子的話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是本,沒有我自己,一切都沒有了。”在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價值選擇中,他選擇了個人主義。而這正是自由主義者的價值判斷。正如托克維爾所言:“個人是關于自身事務的最好的裁判者。”
對于北大求學時代所讀的書,周德偉曾回憶說:“德文教師仍為德人海理威,在進入第二年,他不教小說及戲曲了,用顧孟余先生所編的《德意志科學論文選讀》,此書包含包爾生、龐巴維克、門格爾、維塞爾以及馬克思·韋伯等名家的選文約三十余篇,顧孟余先生于每一篇之末寫一作者簡歷以及學說提要。”
龐巴維克、門格爾以及維塞爾都是奧地利經濟學派的經濟學家,據我所知,這應該是比較早的奧地利經濟學派在中國的傳播了,而哈耶克正是奧地利經濟學派的代表人物。周德偉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就曾讀這些經濟學家的書,這也為他將來師從哈耶克奠定了思想基礎。
警惕革命
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的周德偉還對埃德蒙·伯克的書感興趣。眾所周知,伯克最著名的書即《法國革命反思錄》,周德偉因為對伯克的興趣,進而對法國大革命以“自由”的名義實行專制有了切身體會。
周德偉的這一思想傾向,也與當時的新青年迥然有別。在新文化運動中,《新青年》雜志多標榜法國大革命,受其影響,當時多數青年對法國大革命不僅不警惕,反而推崇有加。
后來,由于父母的疾病,周德偉未及畢業就踏入社會。爾后,因為聽了汪精衛的演講,深為汪的言論所感染,遂加入國民黨。但因書生氣太濃,通過研究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他對其也不甚滿意,因此多數時候周德偉都是國民黨的邊緣人物,對于國民黨的政黨活動并不甚積極。
對于“三民主義”,他曾回憶說:
我此時已讀了英國憲法及若干法理學、社會學、哲學,知道民主必建基于法治之上,只有法高于一切,沒有領導人物高于一切之理。法的主旨是保障人權,人權就是“個人自由”,孫先生反說中國個人自由太多,而以公權解釋為民權,將政府的政權解釋為“能”,政府萬能,人民為阿斗,此一主張何能達到民主法治?
周德偉對法治的尊崇,使他對于當時胡適提倡的“好人政府”也頗不滿意,周認為好人政府本質上也是人治而非法治。后來他曾在天津編輯《天津雙周》,在雜志上鼓吹人權與法治,因受到埃德蒙·伯克的影響,他對于革命的看法極為深刻。對于這一時期所寫的文章,他曾回憶道:
近世革命一辭出于西方之Revolution,大都亦只指推翻無道之政府,非指推翻歷世相傳之文化及社會生活之基礎。惟法國大革命之領導人物,相信自己有超人之智慧,可以一舉掃蕩一切彼等認為不合理之制度及事象,奇跡可以一舉產生,乃濫用“自由”一術語,倡言“人有攜帶武器之自由,有殺反革命之自由。”但誰為反革命,亦亂點鴛鴦譜耳,故羅蘭夫人臨刑時,即曰:“自由,自由,天下之罪惡,均假汝之名行之。”
傾心哈耶克
1930年代,周德偉通過鐵道部公派留學,進入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大多出自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他們大都是拉斯基的學生,但周德偉似乎對拉斯基不感興趣,他更青睞哈耶克。在回憶錄中,他寫道:“余自入研究所后,選擇海耶克為指導教授,對彼所主持之討論班從未間斷參加,仍每二星期訪羅賓士一次,報告學業。對負盛名之拉斯基、湯納及希克斯等人,在課業外各僅會談一次。”
周德偉跟著哈耶克系統地研究了當時的經濟理論,尤其是當時興盛一時的凱恩斯主義,在哈耶克的影響下,周德偉認定凱恩斯主義最終將召致經濟之解體。緊接著,在哈耶克的推薦下,周德偉進德國柏林大學讀書,寫《中立貨幣論》。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后,周德偉回到中國,任湖南大學經濟系主任,傳播奧地利經濟學派的學說。在《湖南大學志》中,他曾“夫子自述”道:“周氏傳播英奧及北歐諸國學說,闡發自由精神,力辟共產主義,并對抗當時統制經濟之潮流,由是經濟系從游者日眾,成為最大之一系。”
不僅如此,任教湖南大學期間,周德偉還曾主辦刊物《中國之路》,系統論述自己的主張。他曾回憶道:“在《中國之路》上,余每期均有文章數篇,憶第一篇為《法治之路》,主旨在反對獨裁政制,師英人休謨、析爾克、白芝浩等之說,重法治下之個人自由。第二篇為《自由之路》,本古典學派亞丹·斯密山及近人米塞斯及海耶克之說,力主自由企業發揮個人之創發力。時余已熟知海耶克之初期著作,對于其集體主義之經濟,凡反駁社會主義之論據尤為嫻熟。”
1949年,周德偉去了臺灣,并把《通往奴役之路》這書介紹給殷海光與胡適,并由殷海光翻譯此書并在《自由中國》上連載,此舉引起了中國自由主義者的反思,胡適就曾發表《從〈到奴役之路〉說起》,公開懺悔自己從前的一些主張。
從對白話文運動、《新青年》及馬克思主義的態度,到對自由、民主、法治,等等的理解,到對奧地利經濟學派的學說的推廣……這一系列反潮流的舉動使周德偉在那個時代顯得那么“不合時宜”,但卻重新改寫了中國的自由主義譜系。
意外的收獲
因為周德偉本人就身處一個大動蕩的時代,他曾與當時的思想界、政界的許多人物有過往來,這些在這本回憶錄中多有涉及。例如,在對民國軍閥的認知上,周德偉獨獨推崇趙恒惕。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曾掀起一陣聯省自治的風潮,這一熱潮的代表人物乃是廣東的陳炯明與湖南的趙恒惕。趙在當時曾任湖南最高長官,在他的任期內還曾起草過《湖南省憲法》,今人反思那一時代的歷史,對陳炯明已有翻案,但對趙恒惕的認識還遠遠不夠,通過周德偉的回憶錄,我們可以重新認識這個人。
又如,章士釗。因為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曾入選中學課本,許多人對于鎮壓三一八學潮的章士釗深惡痛疾,殊不知,三一八學潮并不是那么簡單,學潮背后其實是黨派的爭斗,而青年學生恰為黨派斗爭的工具與犧牲品。與此同時,面對學潮,章士釗的態度似乎也不像教科書上所描繪的那樣兇蠻霸道,對此周德偉曾回憶道:“蔡元培旋離北京,以蔣夢麟代理校務。李石曾、吳稚暉等憎章行嚴運用段執政之力量出長北京大學,遂百計毀之,凡段執政一切不得人望之舉動,均造謠咎于章,尤其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學生大請愿之事,死學生多人,吳、李均誣指章為主使人。實則章曾力勸段愛護學生,厥后章在《甲寅》上有極憤慨之陳述,謂若輩之所為,無非欲使政府內無一讀書明理之人。”
除此之外,在回憶錄中,周德偉對當時的北伐、寧漢合流以及此后的西安事變都有詳盡的回憶,其個人回憶足以讓我們重新審視民國史。
(摘自作者的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