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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的林徽因就讀于倫敦圣瑪麗學院,她迷上了這個城市的哥特式建筑和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的徐志摩。徐志摩是要追隨羅素而到倫敦的。但彼時的羅素去了中國。還好,英國有劍橋,此時還有林徽因。
這是上世紀初某個愛情的片段。這個女孩子并沒有完成一場世紀的愛情。中國與英國的關系,仿佛也是一場錯愛。我們不斷糾纏于一種叫鴉片的作物,一個叫香港的島,一個叫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這樣的折磨里,漫漫的一個世紀過去了。
2005,就在毛澤東喊出“趕英超美”口號的47年后,中國經濟總量終于超越了英倫。這一天來得遲了些。毛沒能在他的15年計劃里看到這一天。沒有更多的軼事,中國和英倫曾經在二戰中并肩,成為最后的勝者。但這里沒有友情。新建立的中國很快與西方分道揚鑣。
2005年,金庸以81歲高齡來到了徐志摩生活學習過的劍橋,攻讀歷史學碩士和博士。劍橋創建于1209年,那時候他筆下的郭靖還在蒙古草原玩耍,黃蓉剛剛出生。許多年過去,康河還在,飄搖的荇草還在,陽光還會被欸乃的舟子搖成一片碎銀,水中倒映的還是800年前哥特式校園建筑。而故國早已不是從前的中國了,蒙古人來了,滿洲人來了,然后日本人來了。帝制之后,憲政之后,然后是民主集中制。今天,英國800年的君主制還在。誰能夠理解金庸80歲來劍橋的心路呢。坐在數百年不變的圖書館的日子,其實并不適合懷舊。時間在此時此地停頓了下來。他奇怪,要客觀了解中國,也許要問問《劍橋中國史》。但費正清已然離開了牛津,史景遷遠在耶魯。他們沒有關注英中故事里的許多細節,哪些更適合演繹成韋小寶之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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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傲,內斂,帶些幽默和成見。關于英國的性格成見大抵如此:一把舊式的長雨傘,風衣里的西裝一絲不茍,生活刻板,嚴謹守時。和那些傳統的舊建筑一樣,英國人一直守著老唱機,老鐘表,守著一而貫之的頑固傳統。這不是守舊。保守主義的核心價值觀是自由思想,特立獨行。我們不用疑慮這個專注于傳統的國度會是世界第一個工業國家,這個西歐的島國一度擁有世界最大面積的領土;也不必懷疑這片基督教傳統的土地會出現牛頓、達爾文,會出現充滿海盜氣質的庫克船長、荷拉修·納爾遜子爵。
你不會看到貝克漢姆酩酊大醉于諾丁山街道上,但你要記住球場上那些囂張的鏡頭。布萊爾年輕時,是個熱愛約翰·列儂的搖滾歌手,坊間流傳著一張他和他的樂手們的照片,做著下流的打飛機的動作。這絲毫不妨礙他成為保守主義價值觀的捍衛者。保守的英國總是被青春期的青年主導。從前是灰姑娘戴安娜,以及這個叫布萊爾的,帶著無邪笑容的男孩首相。后來繼續主導時代的叫辣妹,叫貝克漢姆,以及剛剛完成婚禮的威廉小王子。
這樣的國度總容易成為童話的一部分。童話讓過于乏味和愚蠢的政治,顯得生動和溫順。《納尼亞傳奇》一定是英國流傳出來的,誘人的魔戒,奇遇的格列佛,海盜羅賓漢和海盜彼得潘。一個國家能讓千年的帝王深宮依然保持童話的面目,這需要多么恒久的耐心和熱愛呀。這種熱愛的核心,正是我們一直在追逐著的平等與自由。英國給了我們遼闊的海洋文化,這海洋今天還在不斷遇見中成為對手或朋友。
這些都是成長的故事,故事里都有一個叫英國的國度。但英國人卻不這么看,英格蘭人會說自己是英格蘭人,蘇格蘭人說自己是蘇格蘭人,威爾士人說自己是威爾士人。我們還不習慣香港人很少說自己是中國人。他們說,我是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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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們會留戀一個叫舊中國的時代,一個叫舊上海的城市。燈紅酒綠的繁華后面,張貼著老克勒的身影。他們仔細地給頭發打蠟,給皮鞋打蠟,穿花格子的襯衫、定制的西服,在某個安靜的小洋房里,聽爵士樂,喝下午茶,聊天或起舞。上世紀40年代的上海像極了倫敦。文質彬彬的面貌,包裹著野心。我們看得見的是紳士,看不見的是一個城市的狂野生長與繁榮。
香港也許是另一個帶著英語口音的版本。張國榮從英國輟學回來,在一部部王家衛的電影里擺著英倫式的憂傷。及到《霸王別姬》,程蝶衣面對生命的苦難那么鎮定,那么泰然,有著天然的王爾德的氣質。自若里包含了生命的不斷的小繁華與大寂寞。
曾被英帝國拋棄的王爾德,一直葆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趣味和傳統,他頑固安靜,驕傲獨立,以貌取人。關于英國的趣味,就是關于英國人的趣味。這個國度就像博爾赫斯說王爾德,“千年文學產生了遠比王爾德復雜或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魅力。無論是隨意交談還是和朋友相處,無論是在幸福的年月還是身處逆境,王爾德同樣富有魅力?!蹦切┪覀兊?,不僅僅是文字的潔癖,美感的潔癖,還有對于這個世界價值觀的潔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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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末的中國與英倫,總有些說不上的憂傷。憂傷偶然會有被暴露出來的時候。撒切爾夫人在北京某廣場的某個臺階上踉蹌著跌倒,彭定康在7月1日的雨中黯然拭去淚痕。97之后的維多利亞港還叫維多利亞港,載著查爾斯王儲和英國國旗離開的大不列顛尼克號郵輪已經退役。英語早已經成了世界語了,但大家紛紛操著美國口音。
1997成了時間河流里一座孤獨的島嶼。97之后香港還是那么香港,上海已經不是老克勒的上海了。外灘上哥特式尖頂的建筑敵不過對岸的東方明珠尖塔。此時的中國,和英倫依然若即若離的樣子。留學的留學,招商的招商。我們已經習慣西裝革履地坐在餐桌邊,左手拿叉,右手小心地切一塊牛排。在餐后的陽光中享用帶著檸檬味道的英式紅茶。我們購買帶著蘇格蘭格子的Burberry香水,連香味都那么頑固。
倫敦時間下午3點,這是下午茶的時光。大笨鐘的聲音從來是保守主義的調子。這個陽光的午后,草坪上都是懶懶的舊時代的味道。董橋回憶起倫敦的舊時光,在國立畫廊門廊,靜靜遙望特拉法加廣場:“星期六的午后,滿街的汽車滿街的路人滿街的艷陽。”
關于人生的味道,有時就是一種持久的力量。過著過著,就成傳統了,就有傳承了。這是羅素的道理,也是徐志摩要去追尋他來到英國的原因。我們建了太多的高爾夫球場,也成了世界的廉價西裝集散地。我們有時會模仿著倫敦的下午,用一個小時的時光,喝一杯紅茶,讀幾行莎士比亞,關注下《泰晤士報》。但我們已經習慣改變生活,改變周邊的一切了。我們甚至以為,英國給予我們的影響,遠不如他們發明的小小青霉素。
威廉小王子已經長大,哈利·波特也在羅琳的筆下,結婚生子。童話也會長大的。但這里是英國,我們還會在國王十字火車站的第9與第10個月臺之間——九又四分之三月臺駐足,看看會不會有駛向霍格沃茲魔法學校的特快列車。這片土地依然是彼得潘、羅賓漢的。雖然有時冒出些新鮮的場館,會多些時尚的游客或移民。
2012年,這個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守候倫敦,它早已不是狄更斯筆下的霧都了。我們看奧運吧。用8個小時的時差,在清晨,給紅茶加點奶,去分享一個城市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