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現在到蘇北農村,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宿遷、徐州、連云港的一些農村,所見最多的樹就是楊樹了。
而朝前推二、三十年,那時,村里的樹很多很雜,村莊掩映在一片樹林里,正如唐詩里所說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適合蘇北的樹種有榆樹、柳樹、槐樹(包括洋槐樹和國槐)、桑樹、楊樹、椿樹、松柏、梧桐,還有蘋果、山楂、桃、李、杏、棗等。這樣羅列,只是一連串干巴巴的名詞,但是,你若要我舉例,那可全是鮮活、茂盛、濃密的一棵棵茁壯生長的印象,長在我的記憶里,長在村子每一個角落,從村東到村里,從南嶺到北嶺,從街頭到巷尾。你可以說是我看著它們春榮冬枯,也可以說是它們看著我在一天天長大。
鄉人種樹,無非是取其材,或者取其實,或者是二者兼得。
桌椅板凳床和柜,叉把掃帚揚場锨,大都要靠種樹來取材。取材的樹,有洋槐樹、臭椿樹、柳樹、榆樹、梧桐,在這當中,還屬洋槐樹、棗樹、梨樹和椿樹。臭椿樹雖名字不佳,但卻是床材的上佳之選。洋槐樹、棗樹適宜做家具,解了板子,通體油亮閃光,材質緊密,香味獨特。柳樹、楊樹等,適合作農具,材質輕,把握方便,得來容易。有些樹生長緩慢,如果能長成材,確屬木材中的稀罕金貴之物,比如梨樹、香椿樹。成材的香椿樹,據說做成箱柜等物,能散發出天然的香味,蚊蟲不生。留心看來,農村對各種用具選材都有說法,都是口口流傳的鄉間“律例”。所謂“頭不頂桑,腳不踏槐”,蓋屋用的房梁和檁,不能用桑樹,桑、喪諧音,不吉利,門檻不用槐樹,也是一個道理。棺材用樹,多是松木。殯喪時的孝子棒用柳樹,萬萬不可出錯。
一般來說,材質緊密、沉重的樹,大多是樹葉碎小,生長緩慢,反之,樹葉碩大、格調張揚的樹,破開的樹板都是松而軟。這都是我的做木匠的三哥告訴我的知識。三哥年輕時學木匠,三年學徒期間,刨、砍、鑿、削、鋸,吊線、開榫、彈墨、鑿花,一招一式的基本功,很得師傅贊譽。臨出師時,師傅告訴三哥,一個好木匠,不僅要會砍樹,還要學會識樹,栽樹,有樹,就有家具,有樹,就有你的活路,樹,就是你的飯碗。三哥成親立家后,新宅子前后,栽了很多樹,錯落有致。
取實的樹,無非是李桃杏棗之類的。春天來了,桃花夭夭,杏花似霞,櫻桃樹花開粉亮如雪,棠棣花開若遮若掩。“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還錢。”栽果樹就像存錢罐子,也要耐心等待。
我的老家屬于魯南丘陵地區,適宜果樹生長,家鄉也曾經有成片的果園,但因為遭遇過幾次劫難,留下來的很少。大煉鋼鐵時被成片地砍伐過,“三年困難時期”退林還農而砍過。唯一剩下的一片果園是在村子西南的河邊,有二三十畝地。盡管每到果實累累的季節,我們走過時是那么的垂涎欲滴,但從來不敢靠近。果園里養著幾條兇猛的狗。聽到生人的腳步聲,立馬就吠成一片。我怕狗,即使在街巷中,也盡量躲著走。
院子大的人家,就在院子里種些果樹,有院墻圍著,頑皮的孩童想摘也難以遂愿。二哥分家過日子時,院子里栽了兩棵櫻桃樹,果子酸甜可口。二嫂懷孕害喜時,正值櫻桃快熟時節,看她一串一串地吃,不一會兒地上就灑滿了果核。我怕酸,不要說吃,就是看她吃,牙齒都要軟了。
奶奶家院子里,進了院子門,靠近腌菜大缸邊,就是一棵杏樹。樹干黑黝黝的,有碗口粗細,到了夏天,還會有粘粘的液體流下,結成晶狀的東西。杏葉圓而尖,二月開杏花。我記不得杏花什么樣,但每年的杏子,都是在我的惦記中長大。麥子黃了,杏子就成熟了,有牛眼大小。杏樹結果也有大小年,今年多,明年必定會少,奶奶說,樹和人一樣,歇一歇,才有氣力。
村子西南的二叔家,有兩棵梨樹。靠近堂屋的那棵長得奇大無比,遮天蔽日的;牛棚邊的一棵很矮小。每到仲夏時節,大的那棵梨樹每個枝椏都掛滿了梨子,多如繁星,小的掛果不多,但比大樹的果子甜美,引來無數孩童在院子外駐足凝望,看著看著,口水就濕了下巴。不幸的是,后來二叔的獨子生病死掉后,有看風水的說,院子里這兩棵梨樹不好,妨了孩子,二叔就把梨樹全刨掉了。我為此恨死了那個風水先生,家里死人,關梨樹什么事?但二叔深信不疑。再后來,二叔也因為思念兒子,悲傷不已,積郁成疾,不到六十歲,就早早謝世了。前年回老家過春節,到南嶺上墳,父親指著一大一小的兩個墳頭,說,西南村家里種梨樹的二叔你還記得吧?那就是,他爺倆就埋在那里,也去燒點紙吧。
還有好多樹,枝葉都可成為盤中美味。
春日時鮮當屬香椿樹新發的嫩芽,三枝兩枝地掐下來,剁碎了,涼拌豆腐,炒雞蛋,是無上的美味。能吃的還有榆錢,嚼在嘴里甜絲絲的,采摘下來曬干,到冬天作包子餡料。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香椿樹過了季節,只能撿其嫩葉,切碎了用鹽漬了作小菜。榆樹錢也是短短十幾天,隨著陣陣晴風吹拂,很快就干了,再一陣風,就在空中滿天飛揚開來,落在泥土里,一場春雨后,土里很快就長出小樹苗來。花椒樹的葉子和果實都是炒菜的佐料,記得母親經常是在炒菜時就順手從樹上揪幾片葉子扔到油鍋里。花椒葉子可以曬醬,提鮮,每年前后鄰居都會到我家里采花椒葉子。
回想起來,在農村,每一處村落就是一片樹的海洋。
院子大了,就多栽,院子小了,就少栽。家里,家外,房前,院后,還有郊外的菜園、溝畔、畦頭,到處都有樹的身影,或高或低、或單或群,它們陪伴著鄉里鄉親。有的大樹蓊蓊郁郁地立在那里,久而久之,在鄉人嘴邊就成了地名的代稱:大槐樹下、村口白果樹旁……,外地人進村問路,指點時也是“門口有棵老洋槐樹的就是你親戚家”、“就是家里有棵大桑樹的那家?”
我家院子不算大,但也栽好多的樹:東廂房門前是兩棵洋槐樹;灶屋邊背陰處是花椒樹;水井邊是一棵榆樹,靠近水井邊,得水,長勢很旺;豬圈邊是棵國槐樹,被那棵榆樹長勢罩住了,總是稀稀疏疏的樹葉,長不大;茅房邊靠土墻,長著一棵大臭椿樹,我最討厭它,夏天經常有很多的毛拉蟲,蜇人,只有春天開滿粉黃的花,還算有可取之處,但父親不這么認為,他說,椿樹還不是為了你們今后的新床?村里老人經常教那些總是長不高的孩子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摟著椿樹,嘴里念叨著:“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來我長(zhang)長(chang),我長長(讀音同前)來當新郎,你長粗了做新床。”據說,如此男孩就可以長得高大魁梧。
隨著多年人口的繁衍生息,我們的村子不斷向外擴展,村舍高矮錯落,道路曲曲彎彎,玩玩轉轉之間,似乎沒有章法,雜亂無序,但一切又渾然天成。伴著房屋院落的,就是高矮不一的樹了。適合庭院栽種的樹種也有很多說法,槐樹、椿樹、榆樹、紫薇、石榴,寓意著多子多福、人丁興旺、家和事興,常受青睞。丁香、廣玉蘭、桑樹、雪松,也經常看到。無論多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凡大戶人家,院子里肯定少不了老樹的存在,過去譏諷暴發戶的一句話:“樹小畫新墻不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樹和人的關系,如影隨形,相得益彰。老祖宗們就很重視種樹,推行農桑的數字,就成為歷代官員考課的基本內容。秦始皇的馳道,廣種青松;隋煬帝開鑿運河,兩岸遍植綠柳,以致綠楊成為揚州的象征;宋太祖曾對植樹功績卓著的官吏,普遍官升一級;元世祖的植樹成績在馬可波羅的游記里被譽為“東方的奇跡”;左宗棠征戍天山南北,“左公柳”妝點戈壁荒灘。愛國名將馮玉祥,在主政徐州時,還曾經昭示徐州百姓:馮駐徐州,大樹綠油油。誰敢砍我樹,我砍誰的頭。植樹造林,已經成為人類文明的一種基因被代代繼承。
遺憾的是,大概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鄉里開始推行建排房的政策。宅基地重新規劃,建成一排一排整齊的房子,每排十二間,整齊劃一的磚瓦房。這場運動的后果就是:許多老屋被推倒了,老樹被刨掉了,沿著道路的兩邊,栽上生長速度快的楊樹。
楊樹是這幾年特別時興的樹種,成材快,可以制作膠合板,幾年就可以賣錢了。過去每家每戶的家具還指望著種樹,現在買膠合板制作的家具,既洋氣,又輕巧。老式笨重的桌椅板凳,既費工又費力,漸漸被現代家具取代。新規劃的院子面積小,栽大樹會遮蔭擋陽光,不便晾曬,又影響太陽能熱水器采熱。如此種種,漸漸地,村莊里再難看到老樹、大樹了。
講求功效、心氣浮躁的現代生活,讓村莊里的各種樹木消失了蹤影。每每回老家,經過筆直的街道,看著一株株整齊但很單調的楊樹,我就不由地念想起那些舊日的大樹。沒有了形態各異的大樹、老樹,沒有了曲折的村陌巷落,村莊還是我記憶里的故鄉嗎?
如今,走在南京的道路上,卻又看到了一棵棵大樹因為地鐵、樓房、道路的規劃建設,而不得不被斬頭去尾,凄慘地搬家。樹挪死,人挪活。這道理都懂,但從來都是為人的挪動而說理。參天的法桐樹、蒼翠的雪松,曾經是南京讓外地人艷羨不已的財富,還經得起規劃建設的幾番雨打風吹?
我的故鄉,再也不見往日的樹。時下即將到清明節,我們還會去栽樹。但我們去栽樹,不知道還能不能栽出一片讓孩子們將來念想永遠的樹?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