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作海故意殺人冤案的四點反思

趙作海故意殺人案：1998年2月15日，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鄉趙樓村村民趙作亮到當地公安機關報案稱，其叔趙振棠于1997年10月30日失蹤已有四個多月，懷疑是同村村民趙作海作案，公安機關隨即將趙作海拘留，后因證據不足將其釋放，趙作海共被拘留二十多天。1999年5月8日，趙樓村村民在淘井時發現一具無頭、無四肢且軀干高度腐爛的尸體，遂報警，公安機關立案偵查，次日，趙作海被刑事拘留。本案經兩次退偵后，檢察機關因尸體身份無法確認而拒絕接卷，后經商丘市政法委召開協調會，檢察機關于2002年10月11日提起公訴。商丘市中院于同年12月5日作出一審判決，認定趙作海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河南省高院于2003年2月13日核準。2010年4月30日，趙振棠回到趙樓村，同年5月9日，河南省高院啟動再審程序，宣告已服刑11年多的趙作海無罪，當場釋放。

冤案，也稱錯案，指無辜的人被判有罪。趙作海案讓刑事錯案防治再次成為公眾議論的焦點，但筆者認為，謀劃刑事錯案的防治對策前，首先必須搞清楚錯案是怎么發生的，只有這樣，對策建議才具有針對性，才能在司法實踐中真正發生作用，解決問題。犯罪動機為何總是“添亂”？錯案為什么都發生在故意殺人罪領域？疑罪從無、非法證據排除為何難以實現？只有把這些問題思考清楚了，刑事錯案發生的原因才算真正找準了。

反思一：基于犯罪動機而生的內心確信可靠嗎

在工作中，經常聽到有人提到“內心確信”這四個字，如“雖然整個證據體系有點軟，但還是能形成被告人作案的內心確信”“雖然完善的證據是間接證據，但是能增強法官的內心確信”等。在故意殺人案件中，辦案人員內心確信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對被告人犯罪動機的判斷。由于犯罪動機只是一個間接證據，它只能證明被告人有作案的可能，但可能并不代表一定，因此，由此而生的內心確信并不可靠。

在趙作海案中，公安機關認為趙作海有重大作案嫌疑，理由主要有：1、趙振棠的一位堂兄曾經殺了趙作海的弟弟，兩家有仇；2、二人曾到陜西延安打工，后因趙作海私吞趙振棠1000多元工資，二人關系進一步惡化；3、“強人”趙作海與老光棍趙振棠都與村里的“一枝花”杜金惠有私情，二人是情敵；4、趙振棠失蹤當天，村里有人證實看見趙振棠與趙作海在杜金惠家打斗，這點也得到杜金惠證言的印證，杜金惠稱趙作海當天還受了傷。偵查機關在調查趙作海的時候，發現趙作海臉上和身上確實有傷，但趙作海解釋說傷是幫鄰居家蓋房子造成的，偵查機關調查后發現沒有這回事，同時，趙作海的傷不是在附近的醫院醫治的，也不符合常理。

偵查機關的這些懷疑，事后證明完全屬實。2010年4月趙振棠回村后回憶說，當年杜金惠的丈夫不在家，其平時幫杜金惠干活，還幫杜金惠還債，關系不錯。1997年10月發現趙作海與杜金惠好上了，同年10月30日晚上去杜金惠家時，發現屋里沒有開燈，點了根火柴后發現趙作海坐在床邊，杜開惠躺在床上，于是拔出刀來砍了趙作海一刀就跑了。

現在回過頭來看當年趙作海的說謊，完全能夠理解，原因很簡單，就是擔心其與杜金惠的私情外泄。但在當時，很難作出這樣有利于趙作海的想法，大家想得更多的是“如果沒有作案，趙作海就沒有必要撒謊”“雙方既有仇又是情敵，打斗中趙作海還先受傷，殺人簡直是順利成章的事”，這其實就是有罪推定思想。

反思二：刑訊逼供為何總是“偏愛”故意殺人案

由于在故意殺人案中，犯罪分子作案手段隱蔽，通常沒有目擊證人，很難通過證人線索鎖定犯罪嫌疑人，同時，犯罪分子為逃避打擊，通常會對犯罪現場進行處理，也很難通過現場遺留物證來鎖定犯罪嫌疑人。因此，在大部分故意殺人案件中，公安機關只有通過犯罪動機來確定偵查方向，因為對任何一個人來說，要剝奪他人的生命，需要下很大的決心，或者說需要足夠的理由，而這個理由在法律上就叫犯罪動機。公安機關先通過犯罪動機鎖定犯罪嫌疑人，根據嫌疑人的口供去收集相應的書證、物證、證人證言等證據，然后再通過這些證據反過來印證口供的真實性。

然而在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總是千方百計地抵抗偵查，拒絕交待自己的犯罪事實，偵查人員在掌握“充分”的作案動機的情況下，必須采取“必要手段”以獲取其口供，否則偵查活動無法繼續。一般說來，掌握嫌疑人的犯罪動機越“充分”，偵查人員判定嫌疑人作案的內心確信就越強，采取“必要手段”的決心就越堅決，獲取口供的手段強度就越大。因此，故意殺人案中的嫌疑人往往是最易受到刑訊逼供的對象。

正是由于偵查取證的困難與查處犯罪的需要，各國的刑事司法實踐對于違法取證都有某種程度的容許度。也正是這一容許度阻礙了非法證據的排除，因為“度”的界線到哪里是一個很主觀的問題，況且到了審查起訴或審判階段，非法證據排除的舉證和答辯都顯得十分困難。

反思三：非法證據排除為何總是難以實現

關于非法證據排除，我國《刑事訴訟法》第43條雖然規定了禁止刑訊逼供及排除通過刑訊逼供等手段獲得的證據，但未對具體的證明責任和證明標準進行規范。理論界的觀點是，按照證據的“三性”原則，證明證據的合法性是檢察機關舉證的題中之義，一旦被告人提出非法口供之主張，檢察機關就應對非法口供排除承擔證明責任，但為防止被告人動輒提出其口供是非法取得的，影響辦案進程，增加辦案難度，被告人也應當說明“非法”事實的具體情況，如出示身上的傷痕，陳述刑訊逼供的詳細經過。①

由于在偵查環節的訊問中，通常沒有辯護人等第三方在場，而從被告人歸案到案件被移送審查起訴，期間間隔至少也有二三月，被告人因刑訊所受的傷早已成為舊傷。檢察機關為答辯能夠做的，一是請偵查機關（包括偵查人員、看守人員）作出解釋和說明，但這無異于讓偵查機關“自己做自己的法官”。二是請偵查機關提供訊問時的同步錄音錄像，但實踐中偵查機關能做到全程同步錄音錄像的很少，即使有也大部分只是訊問時的一段錄音錄像，這個錄音錄像是否是同步的無法辨別。三是審查被告人作出第一次有罪供述的時間（距抓獲時間多久），多次供述的穩定性以及在看守所期間的供述情況。答辯中常常以“多次供述穩定”“看守所訊問室有隔離欄，偵查機關不可能施‘刑’，而被告人作了同樣的有罪供述”來反駁被告人提出“被刑訊逼供”的辯解。

而實踐證明，這樣的答辯是如此的蒼白無力。在趙作海案件中，1999年5月8日，井中發現無名尸體后，趙作海于次日被刑事拘留，同年5月10日至6月18日，趙作海共作了9次供述，全部為有罪供述，供述穩定，且第一次有罪供述發生在被刑拘后的次日，同時，供述的犯罪動機、作案經過等細節也都得到了尸檢報告、現場勘驗、證人證言的印證。

由于證人通常不出庭作證、對質，檢察機關僅憑書面審查證言，很難知道證人作證時是否處于意思自治，有無受到暴力、脅迫、引誘等因素干擾。司法實踐中，在沒有發現存在明顯違法取證的情況下，檢察機關不可能抱著懷疑的態度去對公安機關收集的每一份證據進行核實，因為有限的司法資源無法做到這一點，況且這也不符合公、檢分工協作的職責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