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星期前,我還是個流浪在中國的窮酸美國人;一個星期里,我的生活被全然改變。” 理查德·希爾斯(Richard Sears)在電話中跟他的朋友說。
理查德·希爾斯是個美國人,研究漢字二十多年,建立了一個漢字詞源網站——在這個界面簡陋的網站上,隨便輸入任何一個漢字,人們都能找到它的字形在歷史上如何演變——小篆、金文,甚至還包括幾千年前它被刻在甲骨上的模樣。
由此,他被中國人稱為“漢字叔叔”。
留在中國的最后一周,“漢字叔叔”被告知,在中國的旅游簽證到期。要想留下來,“出1000元人民幣,可以延長10天”。他覺得這樣收費不合理,于是拒絕。結果,護照被扣留,他必須離開。
遭此境遇,他的朋友在網上發出求助信,試圖為他謀求一份在中國的工作,以便能獲得工作簽證而長期留在中國——“這里是研究漢字最好的地方。”結果,他收到500多封郵件,增加了1500多位“粉絲”,幾份工作已進入面對面的洽談階段。
“漢字叔叔”認為,他失去護照,換來這些,是值得的。
聽漢字講故事
漢字叔叔的最大興趣是“故事”。
他在旅行路上遇見不同的旅人,“他們都有不同的故事,如同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宗教信仰一樣。”
對漢字叔叔而言,在漢字世界里,一個字便是一個人,也有不同的故事。
“合”字,看起來是一個屋頂下面一張口,追蹤到甲骨文,其實是一張朝下的口和一張朝上的口,上下兩個人在交談;“令”字,是上面一張口,下面跪著一個人,代表上下關系之間發布命令;“狗”字的尾巴都是往上翹的,而“豬”的尾巴是下垂的……這些漢字故事令漢字叔叔著迷。
2002年開始,他把從1994年前后就開始搜集整理的96000多個漢字輸入他的網站,從《甲骨文》、《金文編》、《六書通》,到《說文解字》,逐個掃描文字圖像上傳。最初他雇了一個華人幫忙,后來發現自己也快入不敷出了,無法再擔負起另一個人的生活,才將其辭退。
最后,漢字叔叔不得不在網站募捐。他公布了paypal和支付寶賬號。他不愿透露募捐所得,“有時會一天好幾筆,有時根本無人問津”。這跟他的網站一樣,在網絡和媒體有所曝光,點擊率就會突然增加,風頭過去便又恢復平靜,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波浪線形容。
現在他正做的事情,是把每個漢字所代表的物體和意義的照片上傳到網站,這樣人們可以更容易理解象形文字。
在漢字之前,理查德·希爾斯嘗試接觸梵文和埃及文,“但是那太難了,現在已經沒有人使用它們了,沒法找到學習的好環境。”漢字,現存的最古老的文字,成了他研究學習的對象。
22歲,離家出走的理查德·希爾斯第一次接觸中文。在臺灣的中文環境中,他學習口語,學習認識漢字。
幼時他問牧師:“我為什么在這里?”
牧師回答:“耶穌把你帶到這里。”
理查德·希爾斯問:“你怎么知道的?”
如今他問自己:“這個漢字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漢字的?它有怎樣的成長經歷?人們是如何對他形成記憶的?”
“記憶是最有價值的。” 理查德·希爾斯說:如果家里發生火災,可以帶走一件東西,我會帶走裝滿我有生以來照片的箱子。“照片是我的全部記憶,其他一切東西都是可以用錢買的。”
44歲那年,因為嚴重的心臟病,理查德·希爾斯突然暈倒,差點死去。于是他自問:如果還有一年可以活,我要做什么?一個念頭蹦進喜歡《說文解字》的理查德·希爾斯的腦海:把《說文解字》電腦化。
他開始一點一點掃描《說文解字》,一年過去,他并沒有死,他又開始掃描《甲骨文編》和《金文編》、《六書通》……他這樣把每一年都當成人生最后一年,買書、買軟件、四處尋找懂漢字演變的專家……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李孝定是他的指導者。大把的時間、精力和金錢花費在這里,他也時常自問:“值得嗎?”
最初是困惑的。但是只要一投入其中,他就“感覺到快樂,就覺得值得”。
他開始研究一代代的人對漢字圖像的識別,并結合自己的專業,不斷擴充電腦系統對漢字的識別。“我的電腦能識別76000多個漢字,而普通的電腦只能識別22000多個。”
在他的網站上,除了能查閱單個漢字的發展歷程,還能查閱不同聲旁和形旁下的漢字,甚至給出英文釋義。
中國研究古漢字的大學生會給他寫信。他的郵箱還會收到全球各地對漢字感興趣的人的郵件。令他欣喜的是,很多中國的小學生給他寫信,說他們只是認識和寫漢字,卻從來不知道原來漢字有著好玩的故事。
2011年,理查德·希爾斯第一次在中國的網絡世界為眾人所知。此時他正在田納西陪伴92歲的老母親。從事65年數學教學的母親,是惟一自始至終支持他研究漢字的親人。這一年,他有了“漢字叔叔”的稱號。
從已知信息看,他辦的這個網站可能是第一個關于漢字字源的在線查詢系統。經20年的資料研究及搜集,目前理查德的數據庫約有100萬條資料,包括96000個漢字以及它們的字形演變和聲音資料。
“理查德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這老外的工作讓中國人汗顏。”網友稱贊。
生命的價值
“漢字叔叔”說他有兩顆心,一顆心中住著一個安靜的他,每天都在讀書學習,研究整個宇宙;另一顆心中住著吉普賽人一樣的他,四處流浪,結交各種人。雖已62歲,卻仍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
小學五年級,物理老師問他,原子是什么組成的。他回答說:“中子、質子和小妖精。”老師覺得他把核外電子描述成“小妖精”特別新鮮,于是將他留下來,和他單獨談論原子知識。
這激起了理查德·希爾斯對物理的強烈興趣。他也一度對迷魂藥有興趣,后來自己做實驗,發現大麻不會上癮,但鴉片會。1971年,這個不安分的年輕人開始世界旅行,大學斷斷續續讀了7年。
在臺灣,他接觸到中文,并與一位家中排行第三的臺灣女孩結婚。女孩小名“三毛”。當他看到另一個三毛在撒哈拉寫書流浪時,他給她寫信,并去非洲看她。“非洲是我向往的地方,而她又和我妻子有一樣的名字。”
后來,他還把三毛的《哭泣的駱駝》和《撒哈拉的故事》翻譯成英文,“她是個又自由、又聰明的人。”
頻繁的出行,拒絕循規蹈矩的工作和生活,令他的婚姻兩次破裂。但他秉性不改,常常工作一年甚至幾個月就辭職出門,在蒙古、俄羅斯、印度、緬甸和中國大陸……尋找他喜歡的故事。“我每天醒來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全憑我感興趣的東西為我指引方向。”
當他真正到了中國,本以為這里會有更多人關心他的研究,結果卻無比失望——“人們把漢字當作工具,對它的故事并不感興趣。中國人更關心如何賺錢。”
“在美國,有個華人朋友,他把每一分錢都存在銀行,工作為了存錢,這幾乎成為他生活的全部。但是他沒有朋友,我看不出他的人生有何意義。”
2006年,他到中國游歷,一次半個小時的經歷,令他震驚。在博客中,他如此描述:我在北京鼓樓附近散步,人行道上用粉筆寫著一首很長的詩歌,并且在每兩節中間還有一幅畫。那是一首十分優美的關于家庭、朋友、上帝和命運的詩。
作者是一個只有3英尺高的女孩。有兩條殘廢的、大約兩英寸粗的腿。彎駝著的背還有一英尺寬的上半身。她躺在一張兩英尺半長的木板上,木板底下有一英寸大小的輪子。她有著一張漂亮的臉蛋,一條黃色發帶扎起來的長辮子。
我放在她罐子里100元錢,坐在她身邊開始用漢語和她聊天。一個男人說:“你為什么要在街上寫詩?如果你的詩真那么好,你可以去出版來掙錢嘛!”一個路人說:“讓他給你拍照,沒準兒他是個記者什么的,那樣的話你就能用這詩賺到錢啦!”
中國人總是關心怎么樣賺錢,除了錢,人們都不會對她說點別的。女孩寫完詩就已經很累了,她把頭埋在胳膊里,又躺了下去。我告訴她我很喜歡她的詩,并與她道了別。我再也沒見過她。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第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