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錯了。”這是周克華的最后一句話。當時是凌晨6點50分,周克華被兩名便衣民警跟蹤已有5分鐘。他不徐不疾走過一條國道,加速向東,折入一條叫萵筍溝的死胡同。前進三十米至一根電線桿旁,他突然轉身、掏槍、射擊,便衣躲避、還擊。槍戰持續時間很短,周克華三槍未中、警察四槍兩中,其中一槍擊中頭部太陽穴。周倒地、抽搐、死去。
2012年8月14日,悍匪走到盡頭。重慶籍男子周克華,亡命八年,跨三省犯十案,手染十條人命。以“爆頭”殘忍手法而聞名于世的他,在這天被當場擊斃。
案件破獲后,國務委員、公安部部長孟建柱在第一時間簽署命令向重慶市公安局頒發嘉獎令,并給重慶市公安局記集體一等功。
擊斃周克華當晚,公安部專案組負責人、刑偵專家劉忠義詳盡介紹八年破案全程。談及案件告破原因,在肯定人民群眾支持、領導決策堅決和公安民警英勇外,劉忠義反復提到“前期工作組對犯罪嫌疑人信息研判發揮的作用”。強調之前八年的鋪墊,對于畢其功于一役的重要性。
周克華與警方周旋八年之久,依靠的是超于常人的克制與精心計算。周身攜槍支、作案籌劃縝密、犯案少留活口、極少暴露行蹤,且性格堅忍、反偵查與生存能力高于常人。
但八年以來,公安部門窮盡搜集其犯罪生涯所留下的點滴蛛絲馬跡,對其相貌、人體特征、性格特點、作案手法、行動方式進行反復研究核對判斷,當悍匪的行為密碼無一不被警方所熟稔后,周克華終于打光底牌。
加之周克華自認一帆風順、天下無敵,直至重慶犯案時已內心驕狂,甚至違反八年來自己定下的規矩以致暴露行蹤,仍不知自身已遭重創,且傷口隨他一步步走向末路不斷拉開。隨著作案手法被警方熟悉,且性格、身份、相貌這四重密碼盡破,周的亡命之旅行至窮途,已是水到渠成。
0.02秒
周克華沿著萵筍溝這條全長50米的小巷走了30米,返身,嘟噥著那句“走錯了”,迅即抬手向民警開槍。
在此之前,42歲的沙坪壩公安分局微電子園派出所民警周瑨還并不肯定眼前的人就是周克華。他看上去比通緝令上的照片要瘦些,戴了眼鏡,并且全程都在講電話。3個多小時前,專案組的全城布控剛剛結束,他和同事接到上級指令周克華可能經過覃家崗街道的郵政儲蓄所,奉命蹲守。
周克華向周瑨和王曉渝各開一槍,分別擊中電線桿和距離王曉渝腿邊一厘米的地上,開第三槍時,周瑨和王曉渝同時還擊,各開兩槍。過后,周克華腹部和頭部中槍倒地。
若不是被翻出兩把槍和62發子彈,這并不像是罪犯的遺物:周克華身上有兩張電影票。分別是11日和12日上午10點多的《聽風者》和《太空一號》,一部諜戰片和一部逃獄片。此前4天,他剛剛射殺兩人,傷兩人,搶走現金7萬。大部分人都認為他應如驚弓之鳥,逃向了歌樂山或更遠的地方。
反諷的是,周克華在現實中的諜戰和逃亡中一命嗚呼。
先是在8月11日下午3點38分,有市民看到他出沒在江北區大融城。接著在8月13日晚,警方掌握了他跟女友的通話內容——“10日沒搞到什么錢,準備在14日再干一次大的”。
槍擊、蟄伏、折返、現身鬧市,這一套動作多么熟悉。過去八年里,周克華如是犯下九起大案,不僅以兇殘聞名,更以其犯案后的近乎愚弄公眾的從容而令公眾恐慌。
以2011年南京“1·6”槍案為例。作案后,周克華在城區四處走動,僅被攝像頭拍到的活動區域即有四平路、湖南路、龍蟠路、瑞金路、大光路等13處;其中,他先是到湖南路買了一雙鞋,接著又到了瑞金路的金潤發超市購買生活用品。
警方還掌握,周克華幾乎不打車,也不進飯店吃飯;交通基本靠走和公交車,進食則靠干糧和路邊攤。
故而,與周克華自負爆棚的狂妄相應的,是警方在過去8年的交手中對周的情況掌握越來越細致。
8月11日當天,公安部專案組組長劉忠義接待了舉報周克華大融城行蹤的市民。在相應監控錄像中,面容模糊的男子步態從容,甚至更慢。有干警認為這是周克華的可能性不大。
“就是他!”但警方的技術人員堅持指認。
“周克華右腿的步伐頻率比左腿快0.02秒,他上樓梯先邁左腳,每次走十幾米、左拐、上樓梯、上車都會回頭……”劉忠義詢問證據何在,技術人員報出一連串周克華的習慣動作——過去八年,技術部門對周的人體特征已反復研判熟稔于胸。
基于周克華死時身邊帶有手機,網民紛紛猜測周克華被發現緣于監聽定位。劉忠義否認了這個說法,“周克華大部分時間關機。我們靠的是對他的了解。”
掌握線索后,警方一方面對城區進行布控,嚴密監控沙坪壩楊公橋、童家橋、九龍坡區玉清寺、中梁山等重點地帶,加大便衣巡邏力度;另一方面,繼續冒著40度高溫對歌樂山保持高強度搜捕,防止其潛回山林。8月13日晚,警犬“雷鳴”甚至因此中暑身亡。
專案組不僅判斷周克華會返回城區,還認定他會起早,在銀行網點附近活動。這些判定事后被證明悉數命中。8月14日凌晨3點,新方案部署到位,警員到位,40分鐘后,周克華落入警方視野。
性格:自卑與自大
“自負”、“自卑”,在談到周克華這個對手的性格時,劉忠義使用了這兩個極端的關鍵詞。“周克華的自負源于他的自卑,他的自卑是因為他的成長環境。”
周克華的家庭多少顯得另類而壓抑:其父親周正喜本是“城里人”,擔任會計工作,據傳聞因上世紀60年代生活作風問題被下放農村勞動;其母陳世珍則是一名離異有兩名孩子的婦女。
婚后,周正喜夫妻倆擁有最多的東西是爭吵。1970年大年初一,周克華出生在這個窮困嘈雜的家庭。
周家的房子在村邊獅子山接近山頂處。現在,這棟房子附近沒有鄰居,孤零零的。這也正是周家一直以來的交際狀態。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周正喜一家在當地毫無地位。村里的紅白喜事,周家幾乎從不參與。而周正喜結婚、生子,以及周克華自己結婚、生子,也都未擺酒宴請。
“沉默寡言”是鄰居和親人對周克華最大的印象。其母陳世珍回憶兒子的童年,稱其“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平時沒事就喜歡抱本書看”。據稱,周克華尤其愛看偵探小說。
沉默的少年在成為殺手之前,如劉忠義所說,有一個“逐漸升級的過程”。
1986年,未考上高中的周克華閑了一年后,來到了渝中區牛角沱江家友巴渝建筑公司打工,同年3月,周克華因調戲婦女被治安拘留14天。1987年,回到家鄉后,周在井口江邊碼頭給貨車上河沙,每天獲得二十多元的報酬,持續了4年相對平靜的生活。
1991年9月,周在沙坪壩井口半邊街蔣云波家盜竊現金120元、糧票100余斤、獵槍一支。兩年后,他攜槍跑到武漢,被巡警發現后拒絕繳槍,朝地上射擊并逃跑,后被抓獲,以妨礙公務在武漢漢南勞教所被勞教兩年。
1995年勞教結束后,周克華回到重慶在火車東站當搬運工。次年,周克華與前妻徐蓉(化名)結婚。
在即將步入庸常的婚姻生活時,周克華在1997年跑到了云南邊境,在文山購買五四式手槍被抓,經妻子繳納罰款后被釋放。
后來,周克華回到重慶的集裝箱公司當叉車司機,隨后又與妻子共同經營中巴車。2001年底的一場車禍,使周克華面臨巨額賠償。在2002年春節與妻子離婚未遂后,周選擇了離家出走。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教授說,周克華是個欲望超強的人,現實卻使周克華過著平庸的生活,而他不甘于就此認命。
2004年4月22日中午12點,躲債的周克華,以他聞名于世的殘忍方式,扣響了殺人第一槍。
當時,某公司出納趙崢和會計周光容剛剛在江北區紅旗河溝的工商銀行取完錢,從臺階上下來10米左右后,周克華從后接近,抵住出納趙崢太陽穴開槍,趙崢掙扎幾下后當場死亡;會計周光容當時正在打電話,子彈打穿手機,從腮幫穿過。
據一位姓龍的市民回憶,周光容站起來后嘴巴和前額血肉模糊,一路滴血向公司走去,一路捂著嘴巴,不斷哀號,無法完整吐出一個字。
周克華的初次行兇即已顯示他日后一貫的冷靜。他不慌不忙掀開米黃色襯衣,將黑色手槍插進腰間的槍套,彎腰撿起女性挎包和紙袋,轉身向紅旗河溝轉盤走去,在鉆進轉盤地下通道后,突然加速逃跑消失。
周克華犯案的高效與毒辣在之后一再上演,有關“周克華曾經參軍/參加特警”的傳言不脛而走。8月14日,在周克華被擊斃后,長沙專案組介紹,在2004年前,周克華曾在緬甸參加過雇傭軍。
2004年12月31日,周克華戴摩托車駕駛員頭盔竄至渝州路工商銀行石橋鋪支行,持槍搶劫1個票款箱后逃逸。款箱中為500元備用金。此次搶劫,因所涉金額較少,且未造成人員傷亡,未引起媒體太大關注。
2005年5月16日,上午9點30分,周克華在沙坪壩漢渝路附近再次作案,射殺一對剛從銀行出來的夫婦并搶走現金17萬元。槍聲驚動附近一名過路男子,周克華順勢將其擊傷后離開現場。
冷靜、克制、下手兇狠、依靠反復犯案既滿足生活需求也彌補內心自卑自大。至重慶犯案時,警方對周的性格特點已基本掌握。對于周克華犯案動機,劉忠義說,周克華極為自卑的同時,又極為自尊,“不愿別人瞧不起他,又不想正當勞動,于是劫財。”
(摘自《南方周末》2012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