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齊劃一的深色西裝,高高梳起的大背頭,這是教育部原發言人王旭明留給媒體的印象。7年老師,10余年的新聞從業經驗,王旭明幾度語出驚人。他曾經炮轟媒體“往深了說就是無知”,也批評一些人“可以不崇高,但不能無恥”,這讓他在新聞發言人群體中顯得十分高調。2008年,他從教育部發言人的舞臺卸任,來到語文出版社擔任社長,不久前推出了自己的新作《明正言順:王旭明談官員的說話之道》,并接受了環球人物雜志記者的采訪。
寫書是為了彌補空白 王旭明的辦公室給人第一感覺就是“滿”:整整兩面墻的書柜,巨大的辦公桌上,堆了一圈半米多高的書報雜志,只剩中間一塊可以伏案,沙發也有1/3被報刊淹沒。“在教育部養成習慣了,每天都在辦公室待到晚上九十點,思考一天的工作,再往腦子里灌點東西。我看國內外的重大新聞,不只是了解發生了什么,還要看評論和觀點。”
王旭明曾經坦承是個“自戀的人”,作為新中國最早一批新聞發言人,他也有足夠底氣。上世紀80年代,他從北京師范學院(今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先當中學老師,后進入《中國教育報》當記者,1998年調任教育部辦公廳新聞處處長,2003年4月起先后任辦公廳副主任、新聞辦公室主任、教育部新聞發言人。“我熟悉教育,也知道記者要什么,在教育部時我什么問題都敢答,畢竟幾十年的業務經歷在那。”有人曾經評價王旭明“個性鮮明,坦率、專業”,是個“說人話的家伙”。也正是因為“敢說人話”,身為發言人的王旭明沒少成為新聞主角,王旭明坦然地說,“用行話說,這叫議題設置,用一些夸張、渲染的詞,刺激下媒體,讓他們密集報道。比如當時大學生養豬的新聞,媒體都說‘他怎么能去養豬呢’,我覺得有知識去養豬也沒什么,說不定就有突破,這說法后來就成了‘大學生養豬論’,這樣的事還有很多。我只是在形象表達,加大效果。”
卸任這幾年,王旭明出了4本書。除了《明正言順:王旭明談官員的說話之道》,還有《為了公開,我當新聞發言人》、《再對教育發言》、《王旭明說新聞發言人》。然而,他告訴記者,自己曾發誓終身不寫書。“我是個非常厭惡和反對寫書的人,我覺得中國現在的圖書中,有相當一批是精神垃圾。我不能做精神垃圾的創造者。”但后來,每當“看著夕陽西下,枯藤老樹昏鴉,難免有些寂寥”,“想起自己十年的新聞官經歷,確實有許多與眾不同的地方,于是就有了第一本書。其實,像我這樣想法的人連出4本書,也說明社會在這方面是有多大的空白。”
有些官員不會好好說話 王旭明的4本書中,3本與說話有關,而《明正言順》則是第一次針對官員說話的問題。
環球人物雜志:您這次出書談官員說話之道,是有什么話一定要說嗎?
王旭明:我一開始思考的是新聞發言人的表達問題。但后來發現,不只發言人,官員甚至所有人,說話都很重要。普通公民的影響和覆蓋面有限,官員是領導一方的人,可能影響到一方人對政府和黨的理解。所以,他們會不會說話是職務要求。
我一直強調,重大事件發生時,僅有新聞發言人不夠,相關領導一定要出席新聞發布會,因為重大事故后,民眾最想知道的無外乎兩個方面,一是態度,二是事實。那時可能還提供不了足夠事實,所以態度更重要。民眾更能接受的是具象化的人,相關部門的領導出來解釋,才能讓人信服;而新聞發言人則要做好統籌組織工作。
環球人物雜志:新媒體時代,對官員們說話的要求是不是更高?
王旭明:現在是信息爆炸的時代,公眾、媒體都被綁架到了一個狂歡的盛宴上,事情一出來,民眾馬上就有反應,這非常考驗官員即時面對媒體和公眾的能力。而現在,我們的官員面對媒體時,有的緊張得說不出話,有的只會說空話套話,還有的態度傲慢,在輿論面前顯得非常笨拙,這一來一回損耗的是我們黨和政府的信譽和公信力。
環球人物雜志:不久前陜西省一位安監局長因為在車禍現場微笑而被民眾批評,廣東省的一位武裝部長也在與空乘人員的爭執中表現不當。怎么看他們的表現?
王旭明:就陜西安監局長來說,首先災難面前你樂了,就得承認錯誤,而不該再辯解說什么緩解情緒,這很虛偽。其次,他在個人財產問題上公開說謊。你說5塊名表,人家馬上把七八塊弄出來。最后經查他真有問題,這說明他最初全是謊話。這樣的官員不用學說話,得先學做人,因為你技巧越高,越能造假。此外,他的上級國家安監局應該表態,但我們沒有聽到。
與空姐發生肢體沖突的武裝部長就不是賠禮道歉的問題了。如果我是他,我就會說:“我要求有關部門調查我,如果我的行為觸犯了黨規政規,請追究我的法律責任。”這才叫把好話好好說。此外,地方武裝部應該發聲,宣傳部發什么聲啊?而航空公司連句安慰員工的話和對打人者的譴責也沒有,我曾經在微博上說要抵制這家航空公司,雖然是激憤之詞,但我確實是怒不可遏。
環球人物雜志:能具體說說目前中國官員說話中存在的問題嗎?
王旭明:官員其實就說兩類話:好話和壞話。好話就是成績,包括衛星上天、經濟穩定、GDP上漲,等等。我們習慣于公布數字,講偉大意義,但這些話老百姓根本聽不進,國際媒體也聽不進。你看鐵道部1800萬元的天價宣傳片,且不說貴不貴,基調拔很高,百姓就接受不了。因此,未來學者奈斯比特曾說,中國還沒有學會在世界面前營銷自己。
不過好事說不好,還不至于引起反感。麻煩的是,不好的話不會好好說。我們現在許多官員,不好的事件也千方百計往好里說,比如地震,到一些官員嘴里就成了宣傳抗震救災、英雄事跡,這些宣傳沒錯,但這絲毫不能改變地震是件壞事的屬性。
言語重要,心正更重要 環球人物雜志:您覺得作為官員,話該怎么說?
王旭明:首先,要勇于即時面對媒體。我們以前總是等事件結束,公布最終數字和消息,結果謠言已經上了跑道,真相還在穿鞋。事后你再解釋,錯誤認識都已深入人心。很多道理,其實就像小蔥拌豆腐似的,誰是誰非都很清楚,但當下中國,“是”的不站出來,“非”的胡攪,精神世界一片混沌。
其實,官員不要怕事情發生,處理得好、表達得好,政府的威信同樣會高一層。比如2010年的上海靜安大火。事發當晚,我就看到新聞滾動播出,實時更新數據。當天午夜1點,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就到了現場,衣著凌亂,表情非常焦急,一個城市的領導人來表明態度,這對安穩民心太重要了。然后,在上海人代會上,俞正聲要求把該事件加進講話中,讓上海人記住這個教訓,這就是為百姓代言,老百姓愛聽。當然,敢講話不是潑婦罵街,還得有思想、懂業務。一些官員一問三不知,馬上就臉紅,這樣的心理素養怎么能跟公眾講話?
環球人物雜志:在說話中要注意什么呢?
王旭明:這個就太多了。首先,對媒體的態度不能居高臨下,要平等。其次,不要花里胡哨,多接地氣,形象化地說。再次,溫情與激情并重,拿捏好深淺,適度表達,等等。
環球人物雜志:您在書中說,真正會說話的官員得不到提拔重視,不會說話的反而平步青云,這是不是超出了“說話”的范圍?
王旭明:我曾經在培訓班上問過很多官員,如果上級讓你造假,你怎么保證真實?許多官員回答說,就是要把謊說得跟真的一樣,以“實現領導意圖”,這讓我毛骨悚然。
我覺得我要當了領導,會要求凡是不敢講話的人不能提拔,只會講大話套話空話的人絕不能提拔,一定要讓敢講話成為官員的自覺和潛意識。但不幸的是,我們現在很多領導崗位上的人,恰好相反,這就太悲哀了。真實確實很難,但我們要對它時刻崇拜。
環球人物雜志:您做發言人這些年,能完全做到真實嗎?就沒有不能說真話的時候?
王旭明:我承認我也沒有那樣的勇氣,但我有保持沉默不說謊的權利。比如我卸任前幾個月,汶川發生大地震,公眾最關心的就是有多少師生傷亡,多少房屋倒塌,這個數據我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但我沒有得到授權發布。很多記者圍著我,我只能反復說,我沒有得到授權發布,真的請你理解。
這樣的遺憾有很多。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所有事情都該公開,但職務行為卻要求我不能公開,每次都是心靈搏斗的過程。我所能做的,就是積極推動和促進事情公開,但起決定作用的并不是我。
環球人物雜志:有人評價說,一些官員行為上的問題,言語根本補救不了。
王旭明:說話和品行本來就不是先后關系,而是互為依存。一個品行非常好的人可能沒有足夠技巧但他會謙卑憨厚,對性格的約束也會影響言語。但品行惡劣的人,他說話一定是驕橫,大多數人是遵循這個規律的。所以官員各方面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得心正,真心為老百姓想。
守住底線,絕不說謊 兩小時的訪談里,王旭明的態度始終溫和,幾乎感覺不到什么情緒起伏。對這種狀態,王旭明很適應:“我是個恬淡的人,但也愿意表達。”
環球人物雜志:您極少回應爭議,為什么?
王旭明:我不愿意打嘴仗,到我這歲數,不好聽的早不往心里去了。我大學學中文,老莊哲學是我的人生理念,而且我說話從來都守住底線,絕不說謊。我的話可以有爭議,可以有水平高低,但不會不真實。當然,我也更愿意聽好聽的話。
環球人物雜志:曾經擔心過言多必失嗎?
王旭明:當然有,也時時怕著。我盡量控制住我的節奏、憤怒的情緒和發表的內容。你看到的這些是我想表達的一部分,但遠遠不是全部。
環球人物雜志:有沒有什么事是后來反省確實做得不好的?
王旭明:肯定有,比如我曾代表教育部宣布“清退”44.6萬名代課老師。有記者問我清退的含義,我當時說就是清理和退出。央視一位記者批評我:“政策是嚴肅的冷的,發布時為什么不能溫暖一點?”后來我就真的改了,注意通過變化的表情和語氣來發布消息。
環球人物雜志:從新聞發言人到出版社社長,您更喜歡哪個狀態?
王旭明:工作時間都是謀生,無所謂喜歡不喜歡,我更愿意在家待著。不過此前的工作,老師、記者、新聞處處長、發言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不談錢,只追求對民眾好。出版社工作就完全不同,要談經濟效益,一下要鉆進錢眼里,這不僅是考驗,也是心靈的折磨。但沒辦法,這是工作需要。我也逐漸適應了,現在和別人談事,常常首先考慮對我的單位有多大利益。這種狀態跟我雖然不是很合,但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