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又走進了大佛寺。
從抬腳跨入山門的那一瞬間,我就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仿佛是一片穿過紅塵的雪花,我將自己的肉體和靈魂,悄悄地融進那個澄澈、安靜的世界,還原成一滴水、一種空靈而幽深的思想。
下午,陽光從大殿的斗拱飛檐間落下來,落在了寺院的臺階上,落在了香爐的灰燼里,落在了幾只灰鴿子叫聲中。沒有風,每一片草葉,每一株花莖,每一粒塵埃,都在燦爛溫暖的陽光下獨立蒼茫,靜靜地聆聽暮鼓晨鐘。只有那個大佛還在沉睡,一睡就是900年。我知道,即使有前世今生,即使有今生來世,誰也不能在臥佛的睡夢里,參透天地萬象的茫茫玄機。
我站在一棵白楊樹下。那是一棵老樹,樹皮皴裂,溝壑密布,枝丫一律朝上,指向藍天。冬天,所有的葉子落盡,惟有霜花冰霰垂掛指頭,閃亮而迷蒙,好像是地老天荒的記憶。900年的歲月中,這棵楊樹記載了什么?天災、兵燹、戰亂、饑荒,還有青燈黃卷的夜晚、木魚篤篤的晨昏、緇衣芒鞋的身影,這一切是否曾經刻入它深沉的年輪?
樹默然無語。我相信,在大佛寺,只有樹能打開內心,收集陽光、風雨、蝶影和花影,也收集裊裊的信徒香火梵唄和誦經者的呢喃低語。在歲月深處,樹,搖曳出一種清凈的智慧。不管是槐樹還是楊樹,都大言稀聲,都默立于臥佛的視野,跟佛祖一同眺望,從紅塵邊緣,看破那900年的恩愛情仇,參悟那如風如煙的蒼茫歷史……
大佛寺的山門朝西南敞開。從門里望過去,能看見馬路、車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鋼筋水泥的森林,到處都鑲嵌著玻璃,明亮、炫目,令人產生眩暈的感覺。我想象著那個遙遠的年代,當佛寺初建之際,它面對的一定是清澈澄碧的流水,它的四周一定有搖曳的蘆葦和盛開的馬蘭與野菊,不論是黎明還是黃昏,都能看見農家小院里升起的裊裊炊煙。人站在大殿的臺階上,抬眼就可以凝望祁連雪峰,心隨白云,舒卷自如。
其實,任何宗教都應該有著水的情懷,淡泊、寧靜,悠遠而樸實。悲天憫人,終極關懷,本是佛教的真諦。從這個意義上說,佛教就像是一條河,靜靜地、輕輕地流動,帶著鄉野原始、本真的泥土氣息,蘊涵麥草和野花的清香,浸潤并洗滌著每一個塵世的靈魂。
我在寺院里漫步,抬起頭來仰望,天依舊是那么藍,藍得像一個童話;云依舊是那么白,白得像神靈的羔羊。天淡云閑,古今沒有兩樣,但時間卻在星月的運行中流逝了。在白云蒼狗的變幻中,今日的大佛寺已經是霜冷長河、物是人非。從迦葉如來寺、寶覺寺,再到弘仁寺和大佛寺,這絕不僅僅是名稱的更改,其背后定然存在著更為復雜的原因,譬如一個王朝的興衰,譬如一種佛教思想的轉換,再譬如某一次天災、某一回兵荒,甚或是某個高僧大德的內心喜好,都可以使一座古剎的命名發生變化。
900年,30多萬個晝夜晨昏,大佛寺獨立蒼茫。時光的云煙究竟遮蔽了什么?隱藏了什么?帶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似乎一切都是沉沉的謎團。
據地方史志記載,大佛寺建于西夏崇宗永安元年,即公元1098年。在漫長的歷史鏈條上,那應該是一個普通的時光片段,然而,民間的各種傳說又給這個庸常的年代涂抹了濃重的神秘色彩。傳說是在夏日的某個黃昏,前來張掖云游的西夏國師嵬咩,在甘州古城里悠閑地散步,走著走著,突然在前方一片空地上發現了燦爛的佛光,他立馬讓手下的人掘開地面,果然在地下找到了一尊翠瓦覆蓋的臥佛,之后,他就把這一發現報告朝廷,西夏太后當即發布敕令,在原地修建皇家寺院。自此,大佛寺便有了最早的瑞象。
歷史如風般遠逝,當西夏王朝土崩瓦解后,在宏偉壯麗的大佛寺里,又閃現出蒙古帝王的身影,據稗官野史載,元朝別吉太后曾數次往錫甘州古剎焚香朝拜,祈愿佛祖保佑大元國祚長遠,而蹊蹺的是,就在她入住禪房的時候,竟然臨盆生產,讓千古一帝忽必烈誕生于臥佛身旁。從這一天起,別吉太后就沒有離開大佛寺,直到她死去,靈柩還停放在大殿中央,一批又一批的僧侶為她念經超度,祈禱她的亡靈早日踏上西天。
讓我們將目光再次投向遙遠的明朝。眺望明朝,我們自然先看到的是朱元璋,但更重要的是篤信佛教的永樂帝朱棣,正是他,將所謂的佛國天書——《北藏》頒賜給了張掖大佛寺?!侗辈亍芳辛私?、律、論三大部,共收佛經1621部,631卷,煌煌圣典,給大佛寺帶來了無限靈光。我想到的,如果沒有崔巍雄壯的梵宇廟堂,就不會有900年不斷的香火;如果沒有《北藏》以及后來用金泥抄寫的《大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這座聞名中外的古剎也就會失去精神靈魂。
冬陽依舊明媚。起風了,風卷著白楊樹橙黃的葉子,在我的頭頂飛旋。不知何時,大殿的屋脊上落下了一群鴿子,它們不停地閃動著翅膀,發出咕咕的呢喃聲。在這里,鳥兒也該沾染了佛性吧?在沉睡了900年的臥佛跟前,它們在呼喚什么呢?
我輕輕地邁著步子,走進了藏經閣。
燈光有點兒昏暗,我看見那些經書就躺在玻璃櫥柜里,經文用毛筆寫成,楷書,每個字端莊秀美,而又不失靈動。在微微發黃的紙帛上,文字的花朵熠熠閃光,安靜如蓮。數百個春秋過去,經文尚在,氣脈尚存,但那些抄寫過佛經的人早已化成了塵埃,或者是帶著一種淳樸的信仰,變幻成一縷云煙,慢慢地升上了天穹。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姓姚,法號正覺的尼姑。大約在1952年,本覺尼姑住進大佛寺藏經殿旁的小屋里看護佛經,直到1975年,74歲時在寺院圓寂。在20多年中,她對經卷的隱藏守口如瓶,即使對家人和親朋也從未透露過。甚至在“文革”中,在被當作“牛鬼蛇神”批斗的日子里,她嘗盡了人間辛苦,受盡了皮肉折磨,但她牢記著師父的教誨,始終未向外人吐露一字半句。憑著對佛門堅貞的信仰和對正義執著的追求,本覺孤苦伶仃,靠乞討慘淡度日,頑強地活了下來。在一位正直的退休老工人幫助下,她忍辱負重,蝸居在一所破房子里,默默承受著難以想象的風險和壓力,毅然肩負起保護佛經的重任。后來,本覺年事彌高,貧病交加,終因破舊的土炕起火而被焚辭世。人們在拆毀燒殘的房子時,才發現了完整的12櫥佛經。
姚氏尼姑最終在一片火海中圓寂,像一只美麗的鳳凰,完成了自己最悲壯的涅槃。
一個孱弱的女性,用自己樸素的信仰,守住了道德和良知,守住了大佛寺不朽的文化遺產。
走出藏經閣,我再次仰望浩大廣袤、深邃如海的天空。是啊,900年的風流云散,900年的物換星移,圍繞著大佛寺,時光歲月滌蕩去的一定是那些陰謀、那些丑惡,留下來的一定是陽光一樣明媚的佛理思想、流水一般純凈的人性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