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古漢語;異讀;名物化;現(xiàn)代漢語;少數(shù)民族語言
摘 要: 動詞、形容詞作主語或賓語(包括動詞作定語)的時候跟作別種成分時性質(zhì)不一樣,可用“名物化”這一術語稱說之。從古漢語異讀來看,動詞、形容詞發(fā)生“名物化”時,一般由非去聲變讀為去聲,這是 “名物化”在語音形式上的標志。動詞“名物化”后可以用來指稱動作,但與表示動作發(fā)出者、承受者、工具等的一般名詞不同。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些動詞“名物化”后進一步發(fā)展為名詞。由此來看,“名物化”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它體現(xiàn)了“動詞—指稱—名詞”的發(fā)展歷程。在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動詞、形容詞的“名物化”也有形式上的標志。
中圖分類號: H141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9-4474(2012)06-0023-06
動詞、形容詞作主語或賓語(包括動詞作定語)的時候跟作別種成分時性質(zhì)不一樣,這是自《馬氏文通》、《新著國語文法》以來許多語法書的共識。那么這個“不一樣”到底是動詞形容詞內(nèi)部的差別,還是牽涉詞性的轉(zhuǎn)變?諸家觀點不一:或認為主語賓語位置上的動詞形容詞具有名詞的性質(zhì),其中影響比較大的說法是“名物化”①;或認為“(名物化)這種說法在理論上站不住”、“主賓語位置上的動詞和形容詞并沒有取得什么名詞的語法特點”②。
本文不參與這種討論,采用“名物化”這一說法純粹是為了稱說方便——以大家熟悉的術語討論大家熟悉的現(xiàn)象在古漢語異讀系統(tǒng)中的表現(xiàn)。就筆者目前搜集到的用例來看,古漢語中主語、賓語、定語位置上的動詞以及主語位置上的形容詞,有不同于它們作別種成分時的變讀音——由非去聲變讀為去聲。這可以算是“名物化”在形式上的標志。
一、古漢語中動詞因“名物化”而變讀的用例 1.“攻”
“攻”,見母平聲(如字),動詞,義為“攻打、進擊”。《左傳·宣公二年》:“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1867b21)③《經(jīng)典釋文》(以下簡稱《釋文》):“攻:如字。”(16/22.8)④當“攻”充當賓語、定語時,注見母去聲音。《詩·秦風·無衣》序:“《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zhàn)、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373c6)此處的“攻”作賓語,《釋文》:“攻:古弄反,又如字,下注同。”(5/34.21)《周禮·夏官·司弓矢》:“凡弩,夾庾利攻守,唐大利車戰(zhàn)野戰(zhàn)。”(856a32)此處的“攻”亦作賓語,《釋文》:“攻:如字,劉音貢。”(9/7.17)《左傳·僖公二十八年》:“遂伐其木,以益其兵。”注:“伐木以益攻戰(zhàn)之具。”(1825b16)此處的“攻”作定語,《釋文》:“攻:如字,又音貢。”(16/8.4)由以上用例可見,動詞“攻”如字讀,其名物化則有去聲一讀。
2.“遣”
“遣”,溪母上聲(如字),動詞,有派遣、放逐義,中古人注古書多不為此作音。當“遣”作定語時,則注溪母去聲音。《周禮·春官·大史》:“大喪,執(zhí)法以蒞勸防。遣之日,讀誄。”注:“遣謂祖廟之庭大奠將行時也。人之道終于此,累其行而讀之。”(818a26)《釋文》:“遣:棄戰(zhàn)反,注同。”(8/34.2)《周禮·天官·內(nèi)豎》:“及葬,執(zhí)褻器以從遣車。”(687b7)《釋文》:“遣車:棄戰(zhàn)反,后‘遣車’皆放此。”(8/11.6)由以上用例可見,“遣”的名物化變讀去聲。
王月婷 從古漢語異讀看“名物化”的形式標志3.“爭”
“爭”,莊母平聲(如字),動詞,有爭奪、奪取義。《左傳·昭公六年》:“錐刀之末,將盡爭之。”(2044b43)《釋文》:“盡爭:此一字如字。”(19/5.15)《莊子·德充符》:“子產(chǎn)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徳不足以自反邪?’”〔1〕《釋文》:“爭:如字。”(26/17.17)當“爭”作主語、賓語時,則讀莊母去聲。《禮記·射義》:“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注:“必也射乎,言君子至于射則有爭也。”(1689b62)《釋文》:“所爭:爭斗之爭⑤。下及注‘有爭’皆同。”(14/23.11)按:“下”指“其爭”之“爭”,作主語;注“有爭”之“爭”作賓語,其讀音皆與“爭斗”之“爭”同——莊母去聲。可見“爭”的名物化也是變讀去聲的。
4.“治”
“治”,澄母平聲(如字),動詞,有治理義。當“治”作定語、賓語時,則注澄母去聲音。《禮記·中庸》注:“序爵、辨賢、尊尊、親親,治國之要。”(1629a52)《釋文》:“治之要也:治音直吏反。一本作‘治國之要’,‘治’則如字。”(14/3.1)按《釋文》,經(jīng)書原文當為“治之要也”,“治”作定語,讀澄母去聲;一本作“治國之要”,“治”為一般動詞,讀澄母平聲。此規(guī)律由下二例亦可見。《書·禹貢》:“壺口治梁及岐。”傳:“壺口在冀州,梁、岐在雍州,從東循山治水而西。”(146b6)治水之“治”為一般動詞,《釋文》:“治:如字。”(3/8.13)《周禮·天官·小宰》:“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則之貳,以逆邦國、都鄙、官府之治。”(653a3)此“治”作賓語,《釋文》:“之治:直吏反,下及注皆同。”(8/3.15)“治”的名物化一律變讀去聲。
5.“藏”
“藏”,從母平聲(如字),動詞,有儲藏、隱匿義。《易·系辭上》:“顯諸仁,藏諸用。”注:“衣被萬物,故曰顯諸仁;日用而不知,故曰藏諸用。”(78b7)《釋文》:“藏:才剛反。”(2/25.17)《易·豐》注:“屋,藏□之物。”(68b6)《釋文》:“藏:如字。”(2/21.21)當“藏”作賓語時,則注從母去聲音。《周禮·春官·典瑞》:“典瑞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與其用事,設其服飾。”(776c20)此“藏”作賓語,《釋文》:“藏:才浪反。”(8/26.15)《周禮·天官·宰夫》:“五曰府,掌官契以治藏。”(655c3)此“藏”亦作賓語,《釋文》:“藏:才浪反。注‘治藏’同。”(8/4.4)“藏”的名物化亦變讀去聲。
6.“選”
“選”,心母上聲(如字),動詞,有選擇、挑選義。《周禮·春官·典庸器》:“及祭祀,帥其屬而設筍虡,陳庸器。”注:“杜子春云:筍讀為博選之選。”(802b24)“博選”即廣泛地選擇,《釋文》:“選:胥兗反。”(8/31.2)當“選”作定語時,注心母去聲音。《公羊傳·隱公元年》注:“當春秋時,廢選舉之務,置不肖于位。”(2200a1)《釋文》:“選:息變反。”(21/2.7)可見,“選”的名物化變讀去聲。
7.“守”
“守”,書母上聲(如字),動詞,有保護、防衛(wèi)義。當“守”作定語時,注書母去聲音。《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三軍之大夫,百官之正長、師旅及處守者皆有賂。”注:“處守,守國者。”(1984b36)此處“守”充當者字結構的定語,《釋文》:“處守:手又反,注‘處守’同。守國者:如字,或手又反。”(18/10.7)按:《釋文》“或”音多不稽,則動詞“守國”之“守”讀書母上聲(如字),而其名物化(即“處守者”之“守”)則讀書母去聲。此規(guī)律于下二例亦可見。《莊子·胠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1〕此“守”為具體動詞,《釋文》:“守:如字,舊音狩。”(27/5.10)《禮記·玉藻》:“諸侯之于天子曰某土之守臣。”(1485b30)此“守”作定語,《釋文》:“守:手又反。”(12/23.9)“守”的名物化變讀去聲無疑。
由以上用例可見,動詞的“名物化”雖然或有如字一讀,但就總體來看,變讀去聲是確定無疑的。除上述幾例外,“量去聲人”之“量”、“縫去聲人”之“縫”一類用例亦屬“名物化”變讀,具體可參考筆者拙文《周禮“某人”之“某”的讀音問題》〔2〕。
二、古漢語中形容詞因“名物化”而變讀的用例 1.“高”
“高”,見母平聲(如字),形容詞,中古人注古書多不作音。當其作主語時,有見母去聲一讀。《禮記·坊記》注:“高一丈、長三丈為雉。”(1618b51)《釋文》:“高:古報反。”(13/24.18)《禮記·禮器》注:“大夫用斯禁,士用棜禁,如今方案,隋長局足,高三寸。”(1433b23)《釋文》:“高:如字,又古報反。”(12/8.17)《左傳·隱公元年》注:“一雉之墻,長三丈,高一丈。”(1716a2)《釋文》:“(長:直亮反,又如字。)高:古報反,又如字。”(15/3.3)
2.“深”
“深”,審母平聲(如字),形容詞,中古人注古書多不作音。當其作主語時,讀審母去聲。《書·益稷》:“一畝之間,廣尺、深尺曰畎。方百里之間,廣二尋、深二仞曰澮。”(141a5)《釋文》:“深尺:上尸鴆反,下‘深二仞’同。”(3/7.11)《爾雅·釋樂》:“所以鼓柷謂之止。”注:“柷如漆桶,方二尺四寸,深一尺八寸。”(2602a5)《釋文》:“深:尸鴆反,或如字。”(29/24.12)
3.“長”
“長”,澄母平聲(如字),形容詞。《周禮·地官·質(zhì)人》注:“大市人民馬牛之屬用長劵,小市兵器珍異之物用短劵。”(737b15)《釋文》:“長:如字。”(8/18.14)《詩·商頌·長發(fā)》:“長發(fā),大禘也。”(625c20.4)《釋文》:“長:如字,久也。”(7/34.15)當“長”作主語時,讀澄母去聲。《禮記·坊記》:“高一丈、長三丈為雉。”(1618b51)《釋文》:“長:直亮反,下同。”(13/24.18)《禮記·雜記下》:“韠,長三尺,下廣二尺,上廣一尺,會去上五寸。”(1569c43)《釋文》:“長:直諒反。”(13/12.18)《詩·秦風·無衣》:“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傳:“戈,長六尺六寸。”(373c6.4)《釋文》:“長:直亮反,又如字。”(5/34.22)
4.“廣”
“廣”,見母上聲(如字),形容詞,中古人注古書多不作音。當其作主語時,讀見母去聲。《書·益稷》:“一畝之間,廣尺、深尺曰畎。”(141a5)《釋文》:“廣尺:上音光浪反。”(3/7.11)《禮記·月令》注:“行在廟門外之西為軷壤,厚二寸,廣五尺。”(1380c17)《釋文》:“廣:古曠反。”(11/33.13)《禮記·文王世子》注:“席之制,廣三尺三寸三分,則是所謂函丈也。”(1405c20)《釋文》:“廣:古曠反,又如字。”(12/3.21)
5.“厚”
“厚”,匣母上聲(如字),形容詞,中古人注古書多不作音。當其作主語時,讀匣母去聲。《禮記·王制》:“行在廟門外之西為軷壤,厚二寸,廣五尺。”(1380c17)《釋文》:“厚:戶豆反。”(11/33.13)《儀禮·鄉(xiāng)射禮》:“楅長如笴,博三寸,厚寸有半。”(1011a13)《釋文》:“厚:戶豆反。”(10/11.7)
就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該類用例集中在“高、深、長、廣、厚”諸字——一般形容詞讀非去聲,充當主語時則注去聲音。這些用例具有封閉性且數(shù)量有限,有人(如錢大昕、黃坤堯)認為是強生分別,故下文討論“名物化”時,將以動詞用例為主。
三、與古漢語“名物化”相關的幾個問題 1.由上文用例可知,古漢語中單個動詞充當主語、賓語、定語時需改變讀音。但當充當主語、定語的是動賓結構時,其中的動詞卻并不變讀。舉二例如下:
(1)“攻”,見母平聲(如字),動詞,義為“攻打、進擊”;當“攻”充當賓語、定語時(即單個動詞名物化時),變讀見母去聲。但下例中的“攻之不可”,是動賓結構作主語,其“攻”不取去聲取平聲。《左傳·成公十年》:“醫(y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注:“達,針。”(1906c26)《釋文》:“攻:音工。”(17/11.10)
(2)“治”,澄母平聲(如字),動詞,有治理義;當“治”充當賓語、定語時(即單個動詞名物化時),變讀見母去聲。但下例中的“治國之要”,是動賓結構作定語,其“治”不取去聲仍如字讀平聲。《禮記·中庸》注:“序爵、辨賢、尊尊、親親,治國之要。”(1629a52)《釋文》:“(治之要也:治音直吏反。)一本作‘治國之要’,‘治’則如字。”(14/3.1)
由以上用例可見,單個動詞作定語需變讀(如“治之要”、“攻戰(zhàn)之具”),動賓結構作定語(包括作主語)則其中的動詞不變讀(如“治國之要”、“攻之不及”),這說明這二類動詞是不同的:在“攻之”、“治國”這類動賓結構中,“攻”、“治”等都是動作性很強的及物動詞;相比之下,“攻戰(zhàn)之具”、“治之要”中的“攻”、“治”已經(jīng)事物化了,即變成了可以指稱的對象⑥。
2.“名物化”而變讀的用例,《群經(jīng)音辨》往往以“謂某曰某”稱說之 ⑦。其卷六云:“爭,斗也。側(cè)莖切謂斗曰爭。側(cè)迸切。攻,伐也。古紅切。謂伐曰攻。古送切。守,保也。式帚切。謂保曰守。式救切。選,擇也。思兗切。謂擇曰選。思絹切。”“謂某曰某”恰當?shù)刂赋隽嗽擃愒~用于指稱的特性。
3.從用例來看,動詞的“名物化”變讀為去聲,由動詞滋生出的名詞亦變讀為去聲,即動詞的“名物化”往往與名詞同音。如:
“守”的書母去聲一讀另有名詞“守土之臣”義。《左傳·僖公十二年》:“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注:“國子、高子,天子所命為齊守臣,皆上卿也。”(1802c13)《釋文》:“守:手又反,注同。”(15/25.5)
“選”的心母去聲一讀另有名詞義,指被選中的人或物。《左傳·襄公九年》:“晉君類能而使之,舉不失選。”(1942c30)《釋文》:“選:息戀反,注同。”(17/22.3)
“藏”的從母去聲一讀另有名詞寶藏義。《周禮·秋官·士師》:“六曰為邦盜。”注:“竊取國之寶藏者。”(875b35)《釋文》:“藏:才浪反。”(9/13.10)
“遣”的溪母去聲一讀另有名詞送葬之物義。《儀禮·既夕禮》:“書遣于策(注:‘遣猶送也。’)……公史自西方東面,命毋哭,主人主婦皆不哭。讀遣卒,命哭,滅燭出。(注:‘遣者,入壙之物。’)”(1153b39)《釋文》:“遣:棄戰(zhàn)反,注及下‘讀遣’并注同。”(11/29.8)
動詞的“名物化”與“動—名”構詞的變讀規(guī)則一致(都是非去聲變讀為去聲),這曾使筆者一度懷疑二者是同質(zhì)的。但細考用例,發(fā)現(xiàn)二者的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動詞的“名物化”是對動作本身的指稱,而由動詞滋生出的名詞多用來指動作的發(fā)出者、承受者、工具等。這頗似英語中的playing與player之類:前者是指稱動作的動名詞;后者是表示動作發(fā)出者的一般名詞。
在現(xiàn)代漢語里,這類指稱動作的詞有些已發(fā)展為名詞。例如:
a.我們要認真學習。
b.學習很重要。
c.這次學習你參加嗎?
例a中的“學習”是動詞;例b中的“學習”充當主語,已“名物化”了;例c中的“學習”可受數(shù)量短語的修飾,已發(fā)展為名詞。由此來看,“名物化”的說法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它強調(diào)一個動詞逐漸發(fā)展為名詞的過程。
4.在我國一些少數(shù)民族語言里,動詞、形容詞“名物化”亦有形式上的標志。在研究這些語言語法的著作里,一直有“名物化”的提法,未因論爭而有所改變,具體可參見金有景《再論民族語言研究與漢語研究》〔3〕。
由金先生提供的藏語、獨龍語的用例可見:民族語言中動詞、形容詞作主語或賓語(包括動詞作定語)的時候跟作別種成分的時候不一樣,需帶名物化標志,這跟古漢語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具體采用了什么標志——古漢語是變讀去聲,民族語言則利用各種詞綴。
藏語、獨龍語都是漢語的親屬語言。親屬語言以及古代語言中“名物化”都有形式上的標志,這不僅可以印證主語、賓語位置上的動詞形容詞(包括定語位置上的動詞)確實與眾不同,而且可以引導我們對“名物化”現(xiàn)象的定性、定位、定名作進一步思考。
四、余論 關于異讀,一直存在一些疑問,譬如:(1)段玉裁、王力等皆認為“古無去聲”,那么異讀里的去聲究竟該如何解釋?(2)唐代的《經(jīng)典釋文》給先秦的十四部經(jīng)書注音,但這個音能否代表先秦音,是不是魏晉六朝經(jīng)師新造的音?
筆者認為,四聲之名雖古所未有,但四聲之分,自古已然。(1)段玉裁明確提出了“古無去聲說”〔4〕;王力先生作了補充和修正,他在《漢語語音史》中說:“在諸家之說中,段玉裁古無去聲說最有價值。……段氏古無去聲之說,可以被認為是不刊之論。只是需要補充一點,就是上古有兩種入聲,即長入和短入……我所訂的上古聲調(diào)系統(tǒng),和段玉裁所訂的上古聲調(diào)系統(tǒng)基本一致……只是我把入聲分為長短兩類,和段氏稍有不同。為什么上古入聲應該分為兩類呢?這是因為,假如上古入聲沒有兩類,后來就沒有分化的條件了。”〔5〕他明確指出去聲(即“長入”)這個類在上古是存在的。(2)王念孫、江有誥一開始都贊同段玉裁的“古無去聲說”,后來經(jīng)反復研究,都主張古有平、上、去、入四聲。周祖謨的“四聲說”是對清人王念孫、江有誥、夏燮等人觀點的繼承和發(fā)揮。周氏于1941年發(fā)表《古音有無上去二聲辨》一文(收入《問學集》〔6〕),專門論證了上古不但有平、入聲,而且有上、去聲。他引用了清人夏燮在《述韻》中對上古有四聲的論證:其一,古人之詩,一章連用五韻六韻以至十余韻者,有時同屬一聲,其平與平、入與入連用者固多,而上與上、去與去連用者亦屢見不鮮,若古無四聲,何以四聲不相雜協(xié)?其二,詩中一篇一章之內(nèi),其用韻往往同為一部,而四聲分用不亂,無容侵越,若古無四聲,何以有此?其三,同為一字,其分見于數(shù)章者,聲調(diào)并同,不與他類雜協(xié),是由于古人一字之聲調(diào)大致有定。由上可知,四聲之名雖古所未有,但四聲之分,實是自古已然。
而《經(jīng)典釋文》雖是唐代所作,匯集的也多是魏晉六朝經(jīng)師所作音釋,但這個音與先秦音一脈相承,不是六朝人的強生分別:(1)周祖謨《四聲別義釋例》考證說:“一字兩讀,決非起于葛洪徐邈,推其本源,蓋遠自后漢始”〔6〕,并舉用例二十一條。如“漁”:《呂覽·季夏紀》“令漁師伐蛟,取鼉”,漢代高誘注云“漁讀若相語之語”。“語”有上、去二讀,相語之語讀去聲,與讀上聲的言語之語不同。高誘注可以說明漢代“漁”即有平、去二讀。(2)孫玉文《從上古同源看上古漢語四聲別義》從異形同源詞的角度論證了上古漢語即有變調(diào)構詞〔7〕。例如“空”與“孔”同源:上古“空”作“空虛,里面沒有東西”講,讀平聲,“孔”作“窟窿,小洞,眼兒”講,讀上聲,二者屬平、上變調(diào)構詞。(3)異讀的音義配合規(guī)律頗多(如筆者博士學位論文中即討論過與敬指、完成體、被動態(tài)等相關的異讀〔8〕),它們都有自己的語法范疇、異讀規(guī)則、批量用例。面對這成批的、具有鮮明傾向性的音義規(guī)律,我們很難說異讀構詞是六朝經(jīng)師的強生分別。試問有哪位經(jīng)師會有如此大的能量,能夠造出讓眾多讀書人接受的音義規(guī)律?(4)退一步講,承認讀書人能夠接受這些強生的分別,那么這強生的分別又怎么可能影響那些不讀書、不識字的老百姓呢?周祖謨在《四聲別義釋例》中曾指出北京話中的一些異讀用例,如“背、把、簸、傍、泡、鋪、磨、悶、矇、淋、涼、空、雪、旋、沿、鉆、奔、撇、諞、當、吐、脫、裂、擰、摟、豁、熏、撒、散”,等等〔6〕。而在筆者家鄉(xiāng)山東莒縣的方言中,除了“種、縫、擔、好、把、簸、泡、鋪、磨、涼、空、旋、沿、鉆、奔、當、摟、散”這些常見用例,還有一些不見于書面語、不見于普通話的異讀,如:飲牛的水叫“飲去聲水”;桃兒肉、核分離叫“離去聲核”,柳枝骨、皮分離叫“離去聲骨”;用泥巴涂墻叫“泥平聲墻”,涂墻的泥巴叫“泥去聲子”;把瓦片蓋到房上叫“瓦去聲瓦上聲”;不及物動詞“擋住”的“擋”讀上聲,及物動詞“擋枕”的“擋”讀去聲;等等。這就不能用六朝經(jīng)師強生分別來解釋了。由于我們見到的大量異讀出現(xiàn)在六朝經(jīng)注中,于是就有人懷疑這是人為的讀音區(qū)別。可是我們要問問究竟是什么力量讓那么多的經(jīng)師都在那個時代想起要作這種區(qū)別呢?恐怕是語言中有了這種現(xiàn)象,經(jīng)師們才有可能去規(guī)范它。可見,語言中這種涉及去聲的異讀應該有更早的來源,只是早期源頭可能不表現(xiàn)為聲調(diào),而且注重音聲之學的批注風氣還未興盛,所以遲到“音韻蜂出”的時代,我們才看到它。
(本文取材于筆者博士后出站報告第二章“指稱”構詞部分,承蒙導師黃笑山先生指點,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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